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绝不低头【完结】>第4章 是父子就来砍我(2)

  阿飞问:“刚才的歌声是《子夜归来曲》?”

  “看来你师父弹过这首曲子给你听。”

  “师父只弹过这一首。”

  “那也足够了。”裴曼卿回头看了一眼阿飞,笑道,“将士们打仗只喜欢听这一首曲子,不过你这几年活得单纯,日夜只对着你师父一人,没有经历过厮杀,恐怕不会懂得那么明白。”

  越往深处走,曲子的音律越明显,裴曼卿也在哼着这样的音调,子夜归否?羌若水流,乘桴于海,顺朝而拜···

  阿飞咬着牙,凝神静气摒弃杂音,依然不免收到影响,额头隐隐作痛,这座楼看似只有两层,裴曼卿开了机关,深入地底之后有足足十九层,如果至上而下仔细观察,那便是仿若人间地狱的景象。

  “进去吧。”她用钥匙开了最高一层楼的铁门,声音带着威压。

  这座监牢布置简单,除了一个水桶和草垛,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留,右墙角则放着一根烛火,见不到人影。阿飞很听话,推门走进去,却走黑漆漆的角落里听到了锁链相击之声。

  黑暗中一双枯槁的手弯曲着直朝来人抓来,阿飞躲闪不及,下意识拔出刀来框框啷啷砍在铁链上。这时,不知哪里来的烛火全亮了起来,照得对方一张脸沟壑纵横。他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一直呜呜怒吼着。

  借着烛火,阿飞看清楚了锁着的人,是个长脸,平眉,长相被团在一起的胡须头发遮住的老人,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囚服,可是囚禁着他的锁链却淹没了他这个人,他的脖颈,手脚,腰上,全是玄铁打造的链条,坚硬无比。他的手脚甚至因为长年囚禁变了形。

  老人一阵眩晕后才能辨得清人像,一看见阿飞的脸,突然激动地双手大张扑过来,可是他的动作过于猛烈,结果气力不支,双腿倏然跪下。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阿飞,老人就忽然留下了眼泪。

  那段诡异的歌声总算消停了些,一时间,老人的哭声在这安静的牢房里愈发明显,低低的哀泣像楼外细雨一样,没有消停的时候。老人急切地想要握住阿飞的手,阿飞立即握着断水横陈身前,刚想问他的任务是不是要杀了眼前这个老头,可是一回头,门开着,裴曼卿早就不见了。

  冷风杂着老人沙哑的哭声,鬼气森森。

  阿飞心里不太舒服,这和他预想中的比试大相径庭。

  他不敢贸然行动,握着刀靠近眼前的囚犯,老人手脚孱弱,捧着手腕的锁链递到阿飞面前,示意他砍断它。

  阿飞还没搞清楚眼前状况,师父不在,裴姑娘不在,手上重如千斤的断水刀时刻在提醒他,他没办法一个人行事。

  “你是谁?为何被关在这儿?”他问,“你就是我师父要比试的人?”

  老人指着喉咙,一张嘴,阿飞心里一震,原来他的舌头早就被砍掉了,根本不能发声。

  环顾四周,这间牢房连稻草铺都没有,地上破口的碗里只有些黄水和吃剩的食物。

  阿飞和他比划:“你在这里几年了?”

  老人比了一个十字。

  阿飞轻轻叹息,心中不忍。老人已经被折磨得不似人样,手脚嶙峋,背始终弯着,像上面压着一块儿大石头,想必吃了太多的苦。从口袋里掏出止伤口的药,阿飞弯下腰,在老人肉眼可见的血痕上涂抹,老人没有拒绝,泪水涟涟。

  听见他的哭声,阿飞不知怎么的,自己也开心不起来。

  “老伯,你放心,我师父定是叫我来带你走的,他叫逐雪,你认识么?他有没有告诉你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听完后老人却突然摇头,他拉起阿飞自己用手在空气中写字——快跑!

  光写还不够,他甚至用尽力气推搡着阿飞,试图将他从这间屋子里推出去。

  阿飞却把此次见面当成了历练,知道老人是被关得太久了,谁也不相信,又害怕他单枪匹马,恐怕有危险。

  他刚要说话安抚对方的情绪,门外忽然有人在叫他,原来是裴曼卿。

  “阿飞。”

  阿飞这才松一口气,忙过来问,“裴姑娘,这里是怎么回事?师父到底想叫我做什么?”

  裴曼卿看他手里的药:“你呢?别问你师父叫你做什么。你自己想救他,还是杀他?”

  “这个问题重要么?”

  “决定着你的生死。”

  阿飞疑惑不已,还是说道:“自然是救。”

  裴曼卿古怪地笑了笑:“如果你眼前这个人杀了无数人,十恶不赦,被关在这里十年本就是他的惩罚,你还要救他吗?”

  阿飞犹豫了。

  他摇摇头,“那我不会救。”

  听到这里,老人眼神一黯,眼神还在两人之间逡巡。

  “可是裴姑娘,他是好是坏,私刑无法盖棺定论。既然师父要他,又犯下了许多错误,不如将他带去官府,律法会给他公正的审判。”

  裴曼卿又笑了,“风逐雪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你这种张嘴闭嘴公平正义的徒弟。”

  阿飞眼神明亮,不闪不避:“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是什么样的人。”

  “是吗?”裴曼卿拍拍手,牢房的路就开了。

  阿飞不知道裴曼卿如此好说话,抑或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只听她道:“我的任务完成了。你既然要救他,就用你手里的刀砍断锁链吧。接下来我带你去见你师父。”

  “没有钥匙?”

  “没有。”裴曼卿顿了顿,别有意味道,“他身上的锁链锻造的时候就没有留锁孔。”

  “你们原本打算把他关一辈子?”

  “不,天下只有一把刀可以劈断黑玄铁。”

  阿飞脱口而出:“断水?”

  裴曼卿笑笑:“我等你劈断它,可是等了十年呢,等得我人都老了。”

  阿飞不解,逐雪手中就有这把刀,为何要把这个老人留在江海一客关了十年,十年后的今天才叫他劈断这把锁?

  他抬起刀,用尽全身力气一刀劈下去,果不其然,看似坚韧的锁链咔擦一声就断成了两半。这是他第一次用断水刀,轻松得出人意料。

  阿飞牵着老人的手,老人却还缩在墙角,怎么也拖不动。阿飞急着和他解释,却听见裴曼卿直接说:“你不走。他现在就会死在这里。”

  老人霎时间就僵住了,低眉顺眼,佝偻着背,任由阿飞扶着他一步步走出去。

  裴曼卿带了三四个人陪同上路。

  这条路却不再是来时的路,是一条崭新的路。

  光明来得太突然,格外刺眼,老人不自觉闭上双眼。苍老褶皱的手像枝干秃瘪的老树根,紧紧缠绕着阿飞的手臂,遇到山路不平磕碰之处,还时不时动动手指提醒阿飞。阿飞自小没有父母照顾,一直和师父相处,师父年纪又不是太大,这位年长的老人处处护着他,难免让他泛起恻隐之心。

  见裴曼卿走在前头,他在回去的路上还在和老人比划——你放心,我师父人很好,你的事会合理解决的。

  老人脸色苍白,嘴唇还在微微发抖,并没有表态。

  阿飞推测,逐雪叫他来救出老人是第一道关,现在才是真正比试的开始。他心里重新燃起了斗志。

  天色已晚,前面有一处茂密竹林,裴曼卿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手中举着火把走进了黑暗之中

  阿飞见老人腿脚不好,浑身发汗,提议先歇一歇。他自己也有些口渴,靠着树干解下水壶,还喂给老人几口。

  就在这时,后方隐隐传来马蹄声。

  越来越近。

  马蹄本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

  裴曼卿皱眉,手里抓着一把短银剑,叫其中一名手下去打探情况,其他人停在原地按兵不动。

  “裴姑娘,怎么回事?”阿飞喂完水合上水壶。

  “可能是马匪。”

  开封城外马匪猖獗,半夜烧杀掳掠之事屡禁不止,阿飞刚下山就碰到了,不可谓不倒霉。

  他也拔出了刀,盯着微微拂动的草丛,跃跃欲试。

  裴曼卿领着众人往竹林深处走了走,很快,手下打探回来,说:“是香唐山的马匪。

  裴曼卿说:“先等一会儿。等他们走我们再动。”

  话虽如此,老人却像是寻得了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使出全身力气将阿飞往后一推,阿飞滚入了草丛中,而裴曼卿等人却被马匪听见了动静,转念之际,那群人的马就奔到了眼前,为首的马匪眼神又冷又紧,一把弯背大刀森森发亮。

  裴曼卿没有后退,她直接侧着头,示意这人去看阿飞身后的刀。

  阿飞被他的眼神看得杀意顿生,可是那人很快就明白了裴曼卿的意思,双手抱拳,朝身后手下吹了声口哨,迅速撤离。

  阿飞拍拍身上落下的灰钻出来,看得恍然。

  “我们江海一客的规矩,你关了十年都不明白吗?” 被马匪的出现拖延了时间,裴曼卿冷漠地走过去踩着老人的手。

  老人痛苦地呻吟着,双手剧烈颤抖,痛的差点晕厥,却还看着阿飞,始终叫他快些走。

  不一样,这一切和阿飞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为什么裴姑娘这么狠厉,为什么这个老人冒死也要赶走自己?

  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中阿飞叫住了她,“裴姑娘,他毕竟是个老人,他也许是发觉了什么其他危险才···”

  “闭嘴!”裴曼卿狠狠地回头盯着他,带着怒气踢了一脚老人的胸膛,然后推开了阿飞,叫其他几个手下负责护送老人往前走。

  这么一来阿飞就和他彻底没有了接触。他留了个心眼,始终走在最后,拿下了刀,转着刀锋在路边的竹树上刻痕。

  裴曼卿带着他来到的地方是一处断崖。

  断崖下深不见底。

  “你不是想问你比试的对手在哪里么?”她停下脚步,注视着阿飞。

  “是。”

  “就是他。现在,用你过去十年学过的招式杀了他。”裴曼卿将老人推到了悬崖边上。

  “可是他犯了什么罪?我和他无冤无仇,何必取人性命?”

  “风逐雪就是这么教你的?”裴曼卿越听越觉得可笑,“你去开封城里看看,看看那些江湖人,他们有的死在桌上,有的死在路上,死的原因难不成都是仇杀?有些人只不过是挡了别人的路,有些人更可能只是多说了一句话。在这里,死亡没有特别的原因。只要你武功不如人就有死亡的可能。你这么天真,真的是风逐雪的徒弟?”

  裴曼卿步步紧逼,“你的师父教会了你善良天真和乐观,可是你师父自己却是世上最狡诈、最傲慢,罪孽最重的人。他教给你的是这个世界的反面!”

  “裴姑娘别再开玩笑了,师父到底叫我来这里做什么?”阿飞不相信,他紧紧握着刀,始终没有下手。

  “过来杀了他啊,听不懂人话?”裴曼卿掐住了老人的脖子,将他整个人踢倒,头部悬空着。

  “裴姑娘。”

  他们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飞脑子里绷紧的弦终于松了,欣喜地叫他:“师父!”

  风逐雪没有看他,而是对着裴曼卿鞠躬:“幸苦你出来这一趟。剩下的交给我。”

  裴曼卿这时才松开了手,拍拍手,问:“要不要帮手?”

  “不用。

  “也是,你一向喜欢一个人动手。”

  裴曼卿带着人走了。

  阿飞见到师父,激动不已,他有满腔的疑惑要问他,但是刚张嘴就被打断了,却见逐雪摆了摆手,叫他走近一些。

  他看清了老人的表情,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惧,逐雪双手背在身后,没有佩刀剑,更没有对他说话,老人已经害怕得簌簌发抖,不停往断崖边靠近。仿佛坠崖的痛苦都比不上风逐雪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的恐惧。

  逐雪问:“认得出来他是谁吗?”

  阿飞摇摇头。

  逐雪笑得很满意,“很好。”

  他弯下腰,用手中的小刀切掉老人坠下来的头发。

  “现在呢?”他再次发问。

  阿飞跟着蹲下身,打量着闭上眼的老人。

  忽然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响,那是他很多年前的记忆了,久远到不像属于自己。阿飞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扒开老人的眼皮,注视着他浑浊发黄的眼睛,还有记忆里浓黑的眉毛,还有胡子下的胎记,还有···阿飞双手抖着去看老人脖子里的玉佩,那上面刻了一个婴儿。

  他颤着嗓子,不可置信地跌坐下来,“爹?!”

  他语无伦次地爬过去再次翻看那些熟悉的东西,一遍又一遍,直到老人紧紧拥住他,张开嘴摆出唇形——应该是在喊他的名字,也可能是在喊“孩子”。

  逐雪更高兴了,他终于扬起了笑容,在黑夜里却格外阴郁苍白。

  他问老人:“我给他取的名字叫阿飞,怎么样,如你所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