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绝不低头【完结】>第5章 下半辈子改头换姓

  逼问之下,风逐雪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 “听见这个名字,你难道没想起什么熟悉的事来?”

  阿飞还在观察着老人去验证结论,他是他父亲?

  他怎么会是他的父亲!

  十年前,他哥哥跑了,而父亲只带着他的姐姐一去不复返,阿飞早就接受了自己被抛弃的事实,他早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欢,他也不在乎他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可是现在算什么?

  山崖间刮起了夜风,夜间的雨来得悄无声息,又密又急,老人满脸都是泪,融着雨水向下落,张着嘴啊啊地回答,一句完成的话都说不出来。

  阿飞后脊凉意蔓延而上,淹没了他整个人的神思。

  他强迫自己去接受眼前的景象,可是周围一切都像打在脸上的风一样,噼里啪啦地扇着他的耳光。

  天好像要下大雨了,不是什么好兆头。

  老人摸索着跪行到逐雪面前给他咚咚磕头,地上都是碎石,他磕得额头上全是鲜血。做了这些还不够,老人顶着血回头,呜呜啊啊地比划,黑夜里只有轻纱般地月光照亮着彼此,阿飞却看清楚了他的意思,他还是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比划的那一个字——跑!

  快跑!

  逐雪投来的目光令人汗毛倒竖,阿飞心揪的厉害,但眼前的人是他师父,师父怎么会骗人?

  “他真的···是我父亲吗?他被裴曼卿囚禁了十年!我以为,我以为他早就死了,为什么您不告诉我?”阿飞还没有彻底想通,也不愿相信眼前所见所闻,死死地抓住了师父的长袖,仿佛抓住了唯一的希望。

  可是他也陡然想起师父叫裴曼卿带他来之前说的——我在这里请你们照看一个人,照看了十年,现在才来取他的命。

  “他是你的父亲梁渡。”风逐雪静了一会儿,才重新抬头看向阿飞。

  “可是”

  “我要告诉你三件事。”

  阿飞脸上已经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雨水,他只能狠狠地掐住自己,尽可能保持清醒望着逐雪。

  “第一,我叫风逐雪。我姓风,这个姓氏没落很久了,早已算不上什么名门。但我遇到了一位练刀的师父。后来,师父,我,还有我妹妹,一同设立了一个门派。”

  “第二,你父亲是罪孽深重的叛国贼,还杀了我一百多个亲人。我花钱养了他十年,也养了你十年。”

  逐雪说的条理清晰,阿飞忍不住全身发抖,他砰地一声丢下了刀,跪在他的面前。

  什么人会平白无故养仇人儿子养十年?

  “你还想问你哥哥姐姐们的去处,是不是?你以为你父亲当年远走高飞,只带走了你哥哥,却没有带走你,因为你从小就长着一副令人讨厌的模样,从不听他的教训。”风逐雪朝他露出毛骨悚然的笑,“你过来。”

  阿飞宛如一具僵尸,手脚已经不听他自己使唤。

  很快,就在风逐雪站立的位置旁边,那里长起了浓密的杂草,阿飞远远地看过去,只看见了一把长长地剑把。等走得近了,原来这把剑死死地插进了一颗头颅中间,那头颅早已褪成了白骨。剑身有一半都卡在土中,另一半贯穿了整个头骨。

  “这是你的兄长,只比你大两岁,但你父母宠爱他,同窗羡慕他,因为他是个天才。无论哪一方面,你总是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风逐雪说,“他头上这把剑是你父亲插进去的。他为了求我放过他,杀了他的儿子。你觉得他今天会不会也这么做?”

  接着,阿飞看见了其他堆起来的白骨。肉身会腐烂,骨头上的刀痕依旧清晰可见。

  那些刀干净利落,只一刀,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刀,却能割断人的脖颈,砍掉人的双腿,让活着的人痛苦无比。

  十年前,他家遭到恶人洗劫,那个恶人不是别人,是风逐雪。

  他不抢财物,不劫人质,只是要把他们赶尽杀绝,让他们明白死亡的恐惧。

  还有代价。

  生死无常,但杀人永远要偿命。

  死去的那些人有他叔叔,爷爷,还有他姐姐,他们死了太长时间,其实早已认不清谁是谁,可是阿飞终于崩溃了,那些白骨和腐烂的气味刺得他跪在地上用力干呕,直到呕得手脚冰冷,他才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一下子就从这堆尸骨中跑了出去。

  他去质问发呆的父亲,他带着哭腔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恶事?你为什么要杀了哥哥?”

  他的父亲无力回答他的任何话语,他用尽力气推着他走,一刻都不能停留。阿飞眼角残留着眼泪,依旧岿然不动。

  他不能跑。

  阿飞背对着风逐雪,捡起地上的断水。

  愤怒占据了阿飞的心,他强忍着泪水转过身来,踩着雪白的枯骨,缓缓走到风逐雪面前。

  “你养了我十年,就是为了等今天一天?”

  “不然呢?”风逐雪依旧在笑,“你真当我是好人?”

  风逐雪每次只要一想到今天这个日子,他就会兴奋得睡不着觉。

  他看阿飞春夏秋冬一如既往地练错误的刀法,还欢呼雀跃,如获至宝,还会每天尊敬地叫他师父,他心里没有不忍,他只是越发的畅快。

  一个那么没有耐心的人,竟然会教导这个孩子那么多,连他自己也很惊奇。

  “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要认我当父亲?”风逐雪不慌不忙地慢慢踱着步,和瘫倒在草地上低叫的老人说:“梁渡,你看看你的儿子,和你一样天生反骨,居然要认仇人当父亲,你当年这么厌恶这个儿子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老人身体已经很脆弱了,被关押这么多年肉眼可见的虚弱,双腿似乎一折就会断。外加关押之处在三月楼,他日日夜夜收到歌声搓磨,眼神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锋利。

  只有风逐雪多年来没有一丝变化。

  他的狠厉,他的身手,从不存在隐退这一说。

  他的报仇从今晚才正式开始。

  “放了我爹!”阿飞下了狠心,泪流满面地抬起刀来,正好是进攻的姿势。

  风逐雪神色不变,“还有第三件事。我只给你一次机会杀我,就是今天,就是这个时刻,你若是够有信心,就拿起断水刀杀了我。否则,你永远没机会再朝我复仇。”

  阿飞拿着断水刀时候,已经看见了自己的结局。

  他按住刀柄,像疯了一样义无反顾地正面袭来,一招一式都是逐雪教过的大招狠招,愤怒让他的动作变得快了一些,仅此而已。

  可是蛮拼力气只是耗费自己的精神,阿飞用尽全力不能折损风逐雪一丝头发,逐雪就站在原地,一步也不动,身姿轻巧,便能让阿飞的刀锋次次落空,只留下劈过空气时发出轻微的刀鸣。阿飞力气耗尽,最终所有的力气被逐雪反推到自己身上,身体失衡,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

  逐雪俯下身一出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咔啦一声,阿飞手腕处的筋骨就被他捏碎了,面色登时惨白,紧接着逐雪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手掌看似轻轻往下一按,阿飞整个人都往下陷入了泥地里,他死死抿着嘴硬抗,可是肩膀都被风逐雪卸了下来,连带腹腔凝起的真气也悉数散尽,阿飞痛不欲生,手里的刀也松了下来,全身蜷缩着还要重新站起来。

  听到骨头错位的声音,阿飞才意识到他的脚踝也被踩裂了。

  啪嗒。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鼻间除了泥土味,便是全身上下冰凉的血腥味。

  天上的细雨迷迷朦朦扑进眼睛里,阿飞微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几乎已经晕死过去。

  他拼命咬住舌头不让自己发昏,眼睁睁地看着风逐雪朝他走来。

  阿飞仰面朝天,等风逐雪走到自己身边时,扯动着唇,仰着脸,爬过去,朝他衣摆上狠狠吐了口血。

  爱干净的人通常不会隐忍这种侮辱,风逐雪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阿飞,师父是怎么教你的,和别人比试的时候,衣服上只能沾自己的血,不能是别人的。”

  阿飞想开口说话,嘴里的血不停往外淌。

  风逐雪轻而易举地就扯开了他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臂。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试,阿飞浑身是血地躺在草地上,笑着笑着就哭了起来。

  “今天杀死你,也算给这件事做一个了结。”风逐雪转身对目睹这一切,但只能红眼流泪的梁渡说:“这就是你的结局,你那个最有天分,最能继承你衣钵的儿子,被你一剑插进了脑袋;你这个天分一般,但最刻苦的儿子,也许本也可以学到中等水平,但被我教了十年,根基早就毁了,他再碰刀剑就只有死这一条路。不如我现在帮你废了他的筋脉,省得他自寻死路,也给你留个念想。”

  风逐雪没打算放过他,他把梁渡拽起来,打算接着关押他。

  他没有后代,没有亲人,只会孤独终老。

  阿飞手脚皆断,动也动不了,身体无力地垂着,手脚处挂着黏腻的血液,地上积了一小滩血水。

  “···师父。”

  他不知道风逐雪有没有回头,不过说完以后,他就闭上了眼睛。

  今天原本是他最开心的一天,他本不该有这样的下场,谁知道,今天也是他的忌日,他只能带着羞辱愤恨这么残缺不全地死去。

  就算他现在还没死,迟早也有野狼叼走他的肉。

  阿飞嘴边挂着最后一丝笑,也许是在嘲弄命运。

  就在此时,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了一声。

  “风逐雪!你死期到了!”

  刀鸣转瞬响起,一阵挥刀劈斩,惊叫声骤起,阿飞恍惚间以为是错觉,可是打斗声盖过了细细的雨,脚步声纷乱而至,很快,阿飞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昏沉沉地痛死过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山崖顶上,而是一处洞穴之中。

  阿飞头痛欲裂,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但环顾四周,仿佛是有什么人将他从山崖上带到此处,将他安置在这里。他的手腕和脚腕已经被破布条勉强包扎起来了,他走不动路,只能靠两只胳膊向前挪动身体。

  他还不习惯这样的走路方式,费了好大的劲,头上冒了不少冷汗,终于靠到了洞穴边缘。

  不远处有个枯枝叶堆起来的火堆,滋滋地烧着,微微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向洞穴外望去,秋雨绵绵,仍然未歇,四处都是峭壁,树木也光秃秃的,不见一丝生机。

  阿飞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后背倚着冰冷的岩石,望向灰白的天际,时不时低头仔细端详身上碗口粗细的伤口。

  这段没有人来的时间里,阿飞越想越绝望,他想自尽,一个废人,一无所有,还能做什么?

  除了等死之外,他没有别的路可走。

  可是无论在周围如何翻找,也没能找到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是钝石,想拿来割脉都嫌它不够锋利。

  峭壁一眼望不到头,阿飞只挪动了一点距离,就出了一身的汗来。他喘着粗气,肚子发出响声,大概要不了多久他就该饿死在这里。

  过了不久,阿飞仿佛听见了脚步声,费力转过身,看见了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腰间挂着几条腥味很重的鱼,正愣愣地看着他。

  阿飞很快认出来了,这正是那晚载着他过河的船夫。

  “你,你是?”

  船夫坐在他对面剃鱼,三下五除二就摆弄好了木架。

  “别的不要多问,吃完这顿饭你就走。风逐雪很快会找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昏迷了三天。那一晚,要不是凑巧柳刀宗的杀手碰巧来杀风逐雪,你已经凉透了。”

  当时风逐雪一走,趁杀手们还在纠缠,船夫背着昏迷的阿飞,直接飞身跳下了悬崖。

  “你为何要救我。”

  “不要多问,我只负责你醒来后的这一顿,日后你的死活也与我无关。还有,你父亲梁渡被带走前叫我告诉你几句话。”

  “他说,不要追究仇恨的来源,更不要去找风逐雪报仇,就让这些过去在此终结,下半辈子改头换姓,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船夫说完,丢下了一锭金子,他说:“我不认字,但你的父亲在悬崖边上刻下的符号我还记得。”

  他把烤好的鱼一只手递给阿飞,另一只手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不成形的三个字——梁沉飞。

  那是他真正的名字。

  阿飞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突然抖着手狠狠捏碎了树枝,随后又用力锤打已经没有知觉的腿脚,直到渗出血来,染红了岩石。

  手腕因发力产生的疼痛刺入骨髓,久久无法褪去。

  他不仅没有武功,眼下连正常生活都很困难,筋脉一断就是一辈子的事,他如果有钱可能也得靠轮椅过活。

  可他练武根基已废,十年以来的错误积累到如今,哪怕是天才也无法再扭转局面了。

  阿飞摸着身上干掉的血,挑出身上粗布衣服的线来,解开船夫的水壶清洗了一番,最后用鱼刺当做针,咬着牙给自己缝起了伤口。他一声不吭地缝,到最后都没有再和船夫说过话,期间船夫倒是对他印象深刻,看了他好几次。

  吃完了鱼,天还亮得很,船夫告诉阿飞他不会再回来,从这个山崖往右边一直走会有一条小路,往前走就能绕出去。

  他走以后,留下阿飞一个人缩在洞穴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飞在这里多留了一夜。

  他没有想太多,额头在发高烧,时冷时热,怎么都睡不安稳,他做了很多的梦。梦见他小时候有一次和逐雪背刀谱,那时也是一样的秋天,逐雪侧卧在树下,有些发困,看起来格外疲倦。

  阿飞见逐雪好像听他背书听得不认真,小声提醒:“师父,我背到三十四页了。”

  逐雪多年来唯一一次对他笑,就是这一次。

  他抬手摸摸他的头发,右手枕着脑袋,轻声说,“继续背吧。”

  阿飞突然惊醒了。

  他抱着自己的头,在这个冰冷的雨夜里第一次哭出了声,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