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他放轻了声音,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对方身上。“回家了。”◎
江咎在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里感受季晗之过去的苦痛。刀剜在身上, 血流如注。他能听到对方心里的恐慌和彷徨。
“江咎!你怎么样?”良辰着急的在季晗之身边飞来飞去。
江咎没有回他,他在这石台上顺着睁眼的季晗之看的见底下伏家人似是癫狂虔诚的脸。耳边是听不懂的诡异咒语,身上的虚弱仿若实质,切身处地的体验了这样的恐惧。
他的心在季晗之的心音和体会到的疼痛中, 也跟着被割成碎片。
季晗之的皮肉被剜去不少, 有些地方深可见骨。他被一刀刀的疼痛唤醒, 凄惨的大叫起来, 又很快再度被那淹没理智的疼痛和失血过多带入昏迷。有身穿黑袍的鲛人上来给他喂下丹药, 吊着他的命。
周而复始,到最后,他已经叫不出声音。
江咎跟着一块受着。他只是一个灵魂, 却仍被这样的疼痛折磨的浑身所有经脉骨血都在叫嚣着痛苦。
【疼……】江咎听见他心里呜呜的哭泣, 不知所措的惶然, 还有悔意和死志:【给我个……痛快吧……】
【我想回家……】
已经流不出汗,血浸透了衣袍,将那麻布衣物粘在伤口上, 可这点疼在那割肉剔骨的痛苦中早已不值一提。
周围的所有一切明明暗暗, 石台上的人疼的连呜咽也没了,耳畔尖锐的耳鸣声也归于沉寂。他听不见外头的声音,除了身上的疼, 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轰——”
大门轰然而开。
人群看着走进来的, 与石台上一般无二的青年,一个个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鸡, 沉重诡异的咒语吟唱声都卡在脖颈里。
与石台上的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出现在石门之后。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儿!”有鲛人一把掀开了头上的帷帽, 神色冷然又惊愕的去看伏家人。
一片混乱。
季涵知浑身浴血, 手里的长剑带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威压:“今天这里一个人也别想走了。”
说罢, 那人影便在人群中飞驰,所过之处一片□□软倒的闷响。惊慌的尖叫声也不能唤回季晗之的神志。
季误飞过来,神情难得惊恐,尖叫道:“他快死了!”
季涵知的动作便更快,对已然金丹的他来说,那些没有修为的伏家人才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浓重的血腥味将整个底下洞穴都染上红色。
提剑的青年杀红了眼,与冲上来的几位鲛人族修士缠斗在一起。一时间剑光刀光铿锵,江咎感受着身上细密的疼痛和骨肉里传来的无力感,灵魂的战栗之中,石台上的季晗之安然闭上眼,像是昏迷,又像是睡过去。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那鲛人的咆哮声带着勃然的怒气,筑基后期的修为爆发出来,几人一并冲向季涵知将他缠住,即便是他也有些脱不开身。
地下一片混乱,四散非逃的人族,一脸愤恨的鲛人。
“抓住他!”
季涵知就像是误入鼠群的米糕,鲛人一拥而上,势要将这破坏仪式的青年斩杀在这里,陪着那石台上的祭品一道成为他们的养分。
……
等季晗之两人离开地下,已然是第二天,太阳将要落山。
火红的残阳里,青年窝在季涵知怀里,脸上几乎生机散尽。两人身上像是披着黑红的血衣,自己的、别人的,血迹混成一团。季涵知扯下了身上的里衣衣摆盖在怀中人脸上,遮挡住了他的面容。
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腹部被鲛人捅出了一个大洞,那洞口有拳头大小,此时内脏都被他用灵气生生摁在体内,但血却止不住的往外流。似乎站立变得费劲,他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上,怀里的季晗之也跟着一道摔在地面。
嘴里哇的吐出几口血,再抬头时,季涵知的视线又冰冷下去。
江咎的灵魂脱离出来,猩红的眼在整个伏家内转了一圈,却并未找到伏家家主伏永丰。连密道入口的书房都好像被搬空,所有的书卷不翼而飞。
伏永丰逃走了,这之中定然也有鲛人一族的手笔。江咎眼底的恨意几乎要冲破他的灵魂,视线将伏家上下扫过一圈。
从大门到后院,所有地方都有慌乱奔逃的人。
季涵知的灵气外溢出来,这一路拼杀,他已然快要到极限。
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对他来说,是赚。
不属于人间界的玄妙波动扼住所有这院里凡人的喉咙,红色的液体在地面上氤开一片,他趴在血泊里,恍若未闻。
“都给我长姐和那些被你们害死的人……陪葬去吧!”本该温润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沙哑异常,带着尖锐的疯狂恨意。
“爆!!”
砰——
砰砰——
伏家各处,都在这同一时间有人影被硬生生压成一团血雾,轰然爆炸。飞溅的或黄或白的组织混着鲜血,洒在门框、地砖、书桌、花坛……
“妖怪!妖怪啊!”
“啊啊啊啊啊!”
“救命……”
“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救救我……”
不少人吓得失禁,涕泗横流的在地上扭曲蠕动着惊恐惨叫。血腥味和恶臭的腥臊味道混在一起,尖锐的嚎叫求饶声音在整个院落上空回响。
他们知道这地下有东西,夜深十分整个伏府传来的异样震动,每过些日子便会悄然失踪的姨娘和同僚……
这些他们都知道。
可他们不在乎。这刀子不捅到自己身上,总是不知道疼的。如今惹来这样大的杀身之祸,到底也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结出了罪恶的果。
“不知道……?”季涵知费力的爬起来,用剑撑着站在院子里。他身上的血不停的流,眼里一片冷然的看着眼前的人间炼狱,像是地下爬上来的恶鬼:“嗤……”
“都得死!”
……
伏渺此时正坐在正厅,伏家家仆将她围成一团,像是保护,又像是看守。小姑娘坐在人群中间,听着院外的喊杀声瑟瑟发抖。屋里没点几盏灯,外头不知道谁的血溅在窗纸上。
她的小舅舅带着一身如血的残阳推开了正厅的大门。手里的长剑滴着血,表情冷硬又无情。他背后是伏家的长廊,是曾经她跑过无数遍的地方。现在那里躺满了她熟悉的面孔,有曾经陪着她玩耍的叔叔伯伯,也有父亲身边的幕僚仆从。
如同恶鬼般的青年伸手擦了脸上的血,不过手掌一招,便有人腾空而起,被他扼住脖颈抓在手心里。
“伏永丰人在哪?”他一个眼神也没给伏渺,只漠然的盯着正厅之中空荡的主位。
“我不……”手心里的人不过发出一个音节,便碰的一声在众人眼前化作一团血雾。
青年木着脸,又抓过一人:“伏永丰在哪?”
“我真的不知……”
砰……
腥臭味道和眼前的恐怖场景让伏渺说不出话,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一地,眼泪和鼻涕在脸上混杂,精致的脸上全是惊恐:“舅舅……你……为什么……”
季涵知没有回答她,只是一个个的将这厅里的人抓来杀了,他脸上像是带了一层血做的面具,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染着血的眼睛落在伏渺身上,冰冷的眼神和漠然的表情让伏渺忍不住手脚并用的往后爬,终于磕在那宽大的木椅腿上。
“为什么?”季涵知嗤笑一声:“没有为什么,杀就杀了。”
他将手里的尸体扔在地上,沾满了血的手落在伏渺的头顶。手底下的毛绒发顶已经被冷汗浸湿,少女颤抖的身体让他忍不住放轻了声音:
“渺渺,你是长姐的女儿,我放你一条生路。”
“从这里离开,不要再和伏家有瓜葛了。”
他被鲛人捅穿了身体,血顺着腹部的大洞滴落在伏渺脸上:“你伏家,罪有应得。我杀了他们,你若是恨,就来恨我。”
伏家上下两百余口,除了伏渺,无一幸存。
江咎的一言不发的跟着两人离开了那染血的伏家大院。那样声势浩大的屠戮,很快传遍了南裕。整个南裕城都陷入巨大的恐慌中。
而那时候,季家两人已经离开了南裕。
季涵知受了重伤。他凭着一己之力将整个伏家上下和在场的所有鲛人屠戮殆尽,像是了却了夙愿,竟将身上那些伤视若无睹。
他用全副身家保住了季晗之的命,两人在荒郊野岭的深林中休养生息。
江咎看着脸色渐渐好起来的季晗之,心里沸腾的恨意和怒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伏永丰……”他喃喃着,声音冷的几乎往下掉冰碴子。
良辰垂着眼睛看正坐在季涵知肩膀上的季误,道:“咱们当时见到的那些石棺并未在此时的地底出现,恐怕是伏永丰后来的手笔。”
“他还活着。”
两人对视一眼,找到他!这人,非杀不可!
季晗之醒来的时候,季涵知正靠在树上。
清风吹过树林,莎莎作响,却听起来寂寥又空旷。
“你醒了……”他的声音平淡又冷静,身上也整理的干干净净了,像是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
“你受苦了,晗之。是我对不住你。”他睁开眼睛,与不远处的青年对上:“是我对不起你。”
青年沉默着,脸上没有表情。
“很疼。”他只这么说,转头又问:“他们都死了吗?”
“死了。”季涵知又靠回树上:“我带你从那里离开,咱们再不回去了。”
季晗之沉默着点头。
从这天起,他脸上就再也没出现过任何表情。江咎看着,心里溢出的疼几乎要扭曲他的神经。
“伏永丰……”每多看如今的季晗之一眼,他心里的恨就更深:“还有南洲鲛人……”
两人脸色都很苍白,江咎和良辰的表情也不好看。
他们两人都很清楚,受了那样重的伤又不医治……季涵知活不了多久了。
季涵知还装作没事儿人一样,带着季晗之一路向北。他们两人避开了人多的城镇,只闷着头往北走。
“鲛人一族恐怕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季涵知的声音沙哑,他一边缓缓的扶着树坐下,一边道:“战乱也只是时间问题。”他说的这话的时候,视线落在南方,声音空茫又冷漠:“一只鲛人,抓一个人族,吃了对方的血肉,便能化成人形上岸生存……”
他哈哈笑出来:“真是荒谬……”
“伏永丰,你到底养出了些什么怪物……”
“吃人……”季晗之愕然的看过去,声音有些惶恐:“所以,伏家研究了这么多年,就是在帮鲛人吃人不成?!”
南裕城已经被甩在身后,两人几乎不怎么停下脚步。季涵知短暂的坐了这么一会儿,又扶着树站起来,他嗤笑一声:“咳咳……是啊。”
“吃人的世界……”他脸上的麻木的笑意刺痛了几人的眼睛。
“那咱们这是要去哪?”
季涵知抬起头:“北,我们去北边。”他转过头来看季晗之,道:“北域和央陆之间的交界。那里鱼龙混杂,我们以后便在那里生存如何?”
他笑着:“买一个小院子,咱们远离这些纷争。你忘了那些过去,去找一个喜欢的姑娘,又或者是谁家的公子。带回来,给哥哥看看。”
“我带了不少银钱出来,给你操办你的婚事,”他像是向往,嘴角的弧度温和又柔软,只是苍白的脸色和瘦削的身形让人看着心里发慌:“咱们晗之,来了这个世界,就得好好的平安的活下去。”
江咎和良辰沉默的看季晗之脸上的愕然,心里都清楚,季涵知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两人一道朝北走,过了央陆的中段,便开始进城。
季涵知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路上为季晗之采买置办了不少东西。他像是个严厉又慈爱的兄长,一边照顾季晗之的衣食住行,一边又严苛的指导他练剑。
他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在江咎眼里和良辰眼里,以指间流沙般的速度迅速衰败下去。
夜里,他会在季晗之睡下之后疼的辗转反侧,而后干脆翻出去在客栈的屋顶上坐一宿。
他腹部的大洞没有愈合,乌黑萎缩的肌肉被遮盖在衣物之下,没叫季晗之察觉出丝毫不对来。
江咎看着他躺在屋脊的琉璃瓦上,笑着对季误交代:“若是我死了,你要不就跟着晗之吧。”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说起自己的生死像是在说今天买了两个土豆般随意:“他和我长的一样,我也看了,他根骨不错,是个好孩子。”
季误从他怀里飞出来,脸色相当难看:“你再不去找些药来,真的会死的。”是他在对方的腹部伤口处用灵气缝缝补补,才让对方苟延残喘到了这时候。
季涵知只笑着摆手:“不用了。我的身体我很清楚。”
“季小误,这是我给你取的名字。这些年来,咱们俩也算亲人了。”星光落在他眼里,闪烁成一片:“我把我弟弟托付给你,行吗?”
季误看着他,蓝色的透明身体像是更透明了两分:“少来!你最好给我好好活着!”
“哈哈,”季涵知笑着点头:“行,多活两天也是活。”
一路到了风雪交加的边境。
季家两人住在了边陲的城市里,买了一个小院。
那院子依然很破,也偏僻。但季涵知看起来相当满意。他坐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笑着对季晗之道:“你去买些零嘴回来如何?我看镇上有不少店家,你去转转。”他将腰间的钱袋子扯下来:“糖什么,我想吃。”
“行。”季晗之没多想,拿着袋子便转身要出门。
“晗之,”身后的人突然出声叫住他,他一脸莫名的回过头,看见那张精致的脸带着灿烂的笑容,漂亮的像是个琉璃娃娃:“慢慢买,多转转,”
“不着急。”青紫的唇开开合合,声音温柔:“不急着回来,啊!”
季晗之一头雾水的怔愣了一会儿,慢慢点头:“行。”
江咎站在院落里,看着季误飞出来,欲言又止的落在季涵知头顶。
青年挺拔如松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口,季涵知还是那样笑着,眼里却空洞。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惶然起身,踉踉跄跄的追出去。
只看见季晗之消失在巷子转角的背影。
背脊再也挺不直了:“咳咳……咳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院子里压抑的传出来,季涵知将手心的血擦在衣服上:“走吧,你送我一程。”
他嘴角挂着笑,脸上红润起来,脚步轻盈的出了门。反手将院子大门锁好,钥匙压在了门口盆栽的树下,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了巷子。
江咎垂着眼睛,思索了半晌,还是跟着季涵知的方向离开。
若他所料不错,季晗之也会来的。
但在那之前,他要替季晗之送送他的哥哥。
季涵知一路不停,从北边的口子出了镇子,走过了北域央陆的边境,从如暖春的草坪走进了北域的风雪里。
他穿的单薄,但脸色看起来却很不错,还有心思一路说说笑笑。
“季小误,我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晗之真是个好孩子,也聪明,他修炼会很快的!”
季误在他身侧飞着,沉默了很久,道:“行。”
“嗯,你好好替我看着他,看他成家,看他登仙途。咳咳……”
“好。”
“也不知道晗之最后会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他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雪地里,声音在辽阔的雪原上寂寥又空旷:“你说呢?”
“不知道。”
“我觉得肯定会是个温柔漂亮的人。也一定很强!”
“嗯。”
“你替我看看,要是对方不好,你就替我收拾她。”
“行。”
“晗之是个好人。”他说,脸上的笑敛了:“太好了,所以你多长个心眼,让他不要上当受骗。”
“知道了,你少说两句。”
噗通。
青年到底支撑不住,脚下一滑跪在雪地里。
腹部的血终于渗透了衣衫,滴滴答答的落在雪上,开出一朵又一朵糜逦的红花。
“季涵知……你……”季误有些惶恐的要去捂,却被他伸手推阻,摸了摸脑袋。
“季误,认识你……我很开心。”精致的青年脸上带着笑,红色的血顺着嘴角流下来。
“你是个好剑灵……”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夹着叹息:
“晗之,我弟弟,”
“就拜托你了。”
北域的风雪铺天盖地的落下来,飘扬的雪花洒在他脸上身上。
他躺在雪地里,黑色的眼睛直直的看着天空。
“好。”季误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在雪地里响起。
青年缓缓闭上眼睛,像是松了一口气,脸上带着笑意:“这里真漂亮,我还……从没见过雪呢……”
除了风雪,再无其他声音。
“臭小子……”
“好大一个麻烦……”
“就这样扔给我……”
季误落在他身上,坐着和他一起看天上的云。雪花在他头顶堆出一小块白来:“死了也不让我省心。”
“呜……我还得换个人跟……你们都是王八蛋……”
“我再也不要跟你们人族了……”
“太短了……”
江咎垂下眼睛,摘掉了发顶的发带。低着头在青年身边的雪地上站着。
原来季晗之在北域觉得眼熟的地方,是季涵知的埋骨之地。
这里是他的结束,和季晗之新的开始。
季误一直陪着季涵知在雪地里坐着。青年的血染红了身边的一片,像是绽放在寒冬的一朵鲜艳的花。
到了深夜,季晗之踉踉跄跄的赶来。他找遍了城镇,终于来到这里。
“喂,怎么睡在这里?”
“季涵知!起来了!回家了,我买了糖回来,好多种。”
“我以前都没见过那么多种糖,你不是想吃吗,咱们回去。”
他的脚踩在红色的雪上,声音颤抖,冻的通红的手将季涵知抱在怀里。
僵硬冰冷的触感:“醒醒……”
季误没有出声,只是别过脸不去看两人。
“季涵知……”
“喂,醒醒……”
他坐了很久,后知后觉颤抖着手去掀开了对方冻的发硬的衣物。惨不忍睹的身体露在眼前,眼泪终于决堤。
“哥,”他放轻了声音,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对方身上。
“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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