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从教学楼里走出来。

  正是十月底的时候,天气逐渐凉爽起来,清冷的风从头顶刮过,校园里的行道树开始落叶。

  他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衣,下头是一条同色的休闲西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晃晃悠悠地朝停车场走去。向北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手上拿着他聊胜于无的“书包”——但没人知道那里面到底有没有装一本书。

  江辞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浑身上下有一种难以形容但极其惹人注目的独特气质,再加上身后向北一张又凶又冷的面孔,两个人从校园里走出来,一路吸引了不少学生的目光。他这人虽然一看身世背景就不简单,但学校里其实并没有几个人知道江辞的身份,一是怕在无意中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二是江毅现在只让他管着地下的那一半生意,绝口不提给他明面上的身份,明里暗里的似乎是并不想让他出头太过。

  江辞这个人缺点不少,优点也明显,但你要是让他自己说自己最大的优点是什么,他肯定会说是“能忍”。他非常清楚自己还需要江毅的支持和认可,所以眼下自然只能将自己真实的野心和怨言完全隐藏在面具之下,事事以江毅的吹毛求疵为先。

  委曲求全这件事并不容易,至少江辞敢肯定,城中这些世家子弟,没有一个能做到他这种地步的。但是俗话说“习久成性”,他二十年如一日地对着这个世界演戏,现在已经称得上是对这份工作如鱼得水了。他甚至想,若是以后发生什么意外导致他不再执着于手上的权利,那他就转头去逐梦演艺圈,他有自信自己一定比Rosie看上的那些什么狗屁男明星演得好。

  外头的人看他过的风风光光的,什么同辈里最早接手家族事务的太子爷,不到二十岁就拿下江毅半壁江山的小阎王……可是他这些年吃的苦受的罪,要是换另一个人上,早就被干趴下了。

  还有宴云楼,江辞忍不住想到,一看就是顺风顺水养起来的,宴家和娄家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蜜糖罐里捧起来的一个金雕玉琢的小公子,什么挫折坎坷都没经历过,连这个世界上万分之一的腌臜事都没见过。

  江辞冷笑一声,他还记着宴少爷的仇呢,那天晚上在王朝,自己明明是好心替他抒解欲望,结果他爽完了翻脸不认人,还做出一副清高像来讽刺他。

  他手里捏着指骨劈啪作响,恨不得将指头当成宴云楼胯下那根棒槌。

  心里这么想着,他一抬头,竟然就在校门口看见了刚被腹诽的宴大少爷。

  他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身边跟着江辞那个便宜弟弟,两个人推着两辆自行车,有说有笑的往校门外走去。

  在这之前他们有小半个月没见了。江辞这些天一直在洪霜堂城西的仓库里,捣鼓从墨西哥转运过来的一批新型火炮零件,连学校的课也没来上过。但好在他快毕业了,上这学就是走个形式,从来也没人敢计较他的考勤。

  江辞一皱眉,他知道宴云楼和江千钰认识,他拿到的那份调查报告上都说了,宴云楼的生母和江千钰的妈,也就是江辞的后妈,江毅现在的老婆,两人年少时是闺中密友,后来都嫁到了本市来,加上这些世家之间偶有走动,所以一直没断了往来。

  后来宴云楼的母亲与他父亲离婚回到海城,有时候江千钰的妈还会带他去海城探病,顺便度个假。

  但是他没想到宴云楼和江千钰关系这么好。

  狗东西,江辞暗骂,对着自己就冷脸一张,连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对他那便宜弟弟倒灿烂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他越看越觉得宴云楼那张漂亮脸蛋上的笑碍他的眼,干脆堵在他俩走过来的那条路上,叉着腰站那儿等着。

  最后还是江千钰先看见的他。

  “哥,”江千钰朝他挥了挥手,笑得一派天真和气,“你也是准备回家吗?”

  江辞这个弟弟比他小三岁,今年才刚十七。他家的孩子一直到高中都在家里由家教授课,所以大学上的都早,江辞自己也是十六岁就上了大学。

  江千钰长了一张称得上端正的脸,五官很清秀,比起轮廓坚毅的江毅来更像他那个小白花的妈。他是联大的大一新生,学的是法律专业。多可笑,江毅这么个在道上浸淫了几十年的大佬,小儿子竟然是个要当律师的乖乖仔。

  江辞自然不会对他弟弟冷脸。虽然他心里对江千钰没什么感情,但他在家里一直扮演的是一个亲切随和的好兄长,所以他不会允许自己在任何时刻脱离这个角色的人设。

  “这就回,”江辞也对他笑,“让向北开车去了,稍你一块儿?”

  “不用了,哥,”江千钰拍拍自己的自行车,“反正也不远,我骑车回去就行……而且我跟小楼早约好了去鼎香买蛋糕,上次妈妈说他家的桂花糕特别好吃。”

  江千钰个头也随他那个妈,娇娇小小的一米七多点儿,他特别羡慕江辞一米八几的身条,又听他说多运动能长高,所以现在每天上下学都骑自行车往返。

  小楼?啧,江辞酸了一下,叫的真亲切。

  “宴少爷,”江辞把目光移到他身上,笑的十分和气,“又见面了。”

  宴云楼冲他点了点头,眼神带着防备,又有些冷,但还是屈尊降贵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江总。”

  江千珏仰头看着他们两个,黑溜溜的眼珠子有点好奇,“哥,云楼,你们两个认识的吧?”

  “不熟,”宴云楼很快回答他,“就上次生日会上见了一面。”

  他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江辞,只微微低头注视着江千钰。

  这种态度本应该让江辞觉得很不爽,但他看着宴云楼在夕阳的映衬下格外艳丽多情的侧脸,眼睛好看,鼻梁好看,嘴唇好看,脖颈也好看,看着看着心里的气就消下去一半。

  他不知道为什么宴云楼对他的敌意这么大,本以为经过上次的“图穷匕见”,虽然不至于让宴云楼立马爱上他,但两人的关系起码能稍微缓和一些,男人不就是那样吗,那里爽了心情就好了。

  但可能是他这小半个月一直忙着,不像前些日子似的总往宴云楼眼前凑,他发觉宴大少爷对他好像更疏远了一些。

  “江总,没别的事儿的话我跟小钰就先走了,那家蛋糕店生意特别火爆,去晚了就买不到了。”

  江辞知道,宴云楼这是在让他滚蛋呢。

  他细细看宴云楼的脸,说起来也怪,江辞从没有这么认真且迫切的追过什么人,有时候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办的那些事低三下气地太对不起自己,就像上次从“王朝”分开之后,他无数次地想起宴云楼最后那个居高临下的眼神,心里就想,算了吧,这么上赶着人家也不稀罕,何苦来哉。

  可是只要再一次面对面地看见宴云楼,他那些故作镇静和心灰意冷就立刻被一股燃烧起来的热血所替代,还是忍不住巴巴地凑上去看他冷脸。

  这就导致他直到现在都没能抽身。

  他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觉得挺没劲的,又有点生自己的气,所以含糊应了一声:“嗯,你们先去吧,”他没再看宴云楼,端着一副好兄长的样子对江千钰随口嘱咐道,“路上骑慢点,注意安全,一会儿家里见。”

  江家的规矩是每周要有一天回家里吃顿饭,但是鉴于其他三个人一直都住在家里,所以这个规矩等于是给江辞一个人定的。大概从前年开始,江辞推脱说公司离家里太远,自己从外面买了个公寓楼住。那公寓楼在公司和学校的正中间,安保措施很完善的一个小区,基础设施和装修也很不错,但是与江家大宅坐落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上,所以他渐渐地就不再时常回大宅去了。

  江辞挺喜欢自己住的,别的不说,就算是世界上最敬业的演员,那也得有个下戏的时候吧。他做现在这个工作,烟、酒、枪械还有各种各样的伴儿都是少不了的,这些都是最刺激男人荷尔蒙的东西,人受了刺激就会不受控,而他绝不允许自己在大宅里出戏。

  再加上每次回家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虽然江辞面上一点也没露出来过,但是心里其实是极其厌烦的。

  知道江千钰到家肯定比他晚,江辞也不着急了,坐在后座上让向北慢慢地开。

  他开着车窗,让窗外的秋风吹到自己脸上,心里又想到第一次见到宴云楼的时候。

  城西那个仓库的地下室被改造成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审讯室,那天他正在里面试刚拿到手的枪,江毅突然给他打电话,让他收拾一下陪他去参加生日宴。

  江辞浑身都是血和硝石的呛鼻味道,他回家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才起身往宴家赶过去。

  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江毅跟他老婆和小儿子定然是不会等他的,江辞没惊动旁人,自己从门缝里溜了进去,一抬头,正看见那金碧辉煌的高台上站了两个男人,其中那个年纪大个儿矮的让他选择性的忽视了。

  他一双眼睛只牢牢地盯住那个年轻男人。

  就那一眼,江辞就给自己说,一定得把这个男的拿下。

  极其耀眼的男人。

  所有明亮的辉煌的光都照在他的身上,而他用那种理所当然的、目空一切的目光来表达自己对这种偏爱的厌烦和不耐。

  他傲的坦坦荡荡。

  江辞后来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被宴云楼身上的什么特质所蛊惑,才肯为他做到自己也无法相信的程度。他以为自己是为了宴云楼那男模一样的身材和圣洁美丽的一张混血脸,但其实他第一眼的惊艳来自于宴云楼那一刻的眼神,那种被偏爱堆积起来的,有恃无恐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