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发出奇怪声音的，自然是海妖王白珠。连日来闻卿与亦真将自己所携带的灵丹妙药全给白珠喂下，此刻这海妖面色红润，灵力饱满，竟然比受伤之前更要精神。
齐行之愣了愣，并未预料到这海妖竟是三妖之中第一个醒来的。齐行之守礼地向他拱了拱手，才问道：“白先生方才说，什么‘核’？”
白珠双手背在身后，煞有介事地围着众人走了几圈，在亦真面前停下。
这小道士正蜷在阳火阴影处，额头、鼻尖尽是冷汗，脸颊却奇异地泛着红，而亦真背后靠着的，正是那颗被白珠带来、又“随手”丢给亦真的褐色巨石。
见此情景，白珠“嘿”了一声：“小仙师逃命竟也没忘了带着这块石头？”
阳火噼啪烧着，石块无声矗立，齐行之与妙云又不像亦真那般自来熟，自然没人理他，白珠自讨无趣，挠了挠头，这才看向齐行之与妙云：“没错了，这里就是‘归墟之核’，这空荡荡却又充盈的奇妙感，和前代海妖王的记忆情景一模一样。你们……到底怎么来到这里的？”
“……果真？”
“果真。”
听到这话，齐行之与妙云几乎同时从地上蹦了起来。
虽然自知希望渺茫，闻卿与亦真依旧不断推算，结合二人数次推演结果，天龙最有可能栖息的地方，就在归墟之核。想不到亦真误打误撞，早将他们带到了目的地！
齐行之顾不得许多，将闻卿从与孟极相连的识海中唤醒，又摇醒亦真，妙云则三言两语将几人脱困的情形说清楚，待提到那阴阳两杀阵时，白珠沉默片刻，由衷叹了一句“好后生”。
“你们找到天龙了吗？”白珠问道。
亦真靠着那巨石，双目呆滞，显然还未完全醒过神来。闻卿看了孟极半晌，食指自自己唇上擦过，又轻轻点在孟极唇边，这才缓缓站起。
“依我与亦真先前推算，上古天龙应在归墟之核。”闻卿道，“还望妙云师叔能助我与行之，继续搜寻此处。”
先前众人受困此地，闻卿便曾以神识探查周遭千里，俱是一片死寂。然而归墟之大，岂止千里，以神识探查虽然覆盖面广，却极其耗费心神。众人不清楚自己身处何方，闻卿修为最高，自然要保存实力，以防后患。但现在白珠肯定这里是归墟之核，那众人便不需瞻前顾后，只管搜寻天龙踪迹。
闻卿自己揽去东、南两个方位，妙云、齐行之分别负责西、北两地，三人定好每隔六个时辰以传音符沟通，如此一寸寸向外搜去，不信找不到天龙。
妙云与齐行之接过符纸，向闻卿点了点头，各自向外飞去，闻卿却并未立刻出发，转身看向守在伏临照身旁的白珠。
白珠正一折一折展着扇面，百无聊赖地看着地上昏睡的一大一小两只雪豹。
“白先生……”
“放心，有我看着他呢。”白珠笑道，“我如何照顾小伏，便如何照顾他。”
闻卿“嗯”了一声，却是不走。
“有什么话，支支吾吾可不像你。”白珠催道。
“白先生，临照在这个世界……”说到此处，闻卿又犹豫着顿住。他与孟极相恋一事，原本与白珠无关，但白珠却主动出面，为他与长明真人调停矛盾。可如今他却有心阻止白珠与伏临照，实在有些恩将仇报。
“我知道。”白珠“啪嗒”甩开折扇，有一搭没一搭为伏临照摇着，少年额前那不太听话的碎发便一会儿被吹到左面，一会儿又吹到右面。白珠嘴角微微翘着，似是觉得有趣，一眼也不肯离开伏临照的脸，“小伏，他是伏氏王族遗孤。伏氏，不会断子绝孙的。”
闻卿正要说话，白珠却摆了摆手：“你不要说什么可怜我的话。死别我都经历过，这次不过是又一次生离，没什么大不了？”
说罢，白珠又嘿嘿干笑两声，随手抹了抹脸，只见他的五官像要融化一般向下流去，不过片刻，竟然变成了一个眉头长瘤的秃头老龟。
——鸦青镇的说书巫先生。
“至于你这小师弟，需得吓一吓才能回魂，可行？”
闻卿沉默片刻，自知多说无益，缓缓点头，拱手于胸前，向白珠又行一礼。
.
闻卿身影彻底消失之时，白珠掩去脸上笑容，指尖在伏临照额头轻轻拂过，又笑了一声“痴儿”，一骨碌转过身子，玉骨折扇“啪嗒”一声打在亦真肩头，嘿嘿笑着凑了上去，那八字白眉几乎垂到亦真的脸上。
“小仙师——还记不记得我老巫？”
白珠化作的老巫满口黄牙，挤眉弄眼，又刻意将声音拖得悠长，浑像只自坟墓里爬出的恶鬼，亦真冷不丁被这样一吓，只觉浑身血液都冷了下来，原本放空的双眼登时紧缩，啊啊大叫，手脚并用向后退着躲到石头后面。
“鬼啊！别过来啊！”
“老巫”齿缝比满口的牙还要大，说话漏风，亦真一味地躲，他却没眼色地一直向前凑，亦真怎么躲都躲不过，最后干脆双手一摊，闭上眼睛委屈地干嚎：“师尊师叔师兄火凤你们为什么丢下我，我还不想死啊……”
直到“啪”一声清脆的敲击，额头似乎挨了一记板子，亦真疑惑睁眼，正对上了白珠似笑非笑的面容。
“白……先生？”
“回神了？”
亦真揉揉额头，满脸疑惑：“方才那老乌龟……”
“是我。”
“你？！”亦真提高声调，“在鸦青镇说师兄坏话的……”
“也是我。”
“是你？！”登时气血上涌，亦真下意识一拳挥过去，手腕却被攥住了，气急败坏地想要用额头去撞，白珠却又“哎”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躲过。亦真喘着粗气瞪向白珠，头一次觉得这漂亮海妖竟然如此面目可憎，恨不得一口咬掉那张白珠的脸，却觉得下巴被一条冰凉的东西挑了起来，还带着白珠身上又涩又咸的香气，应是折扇柄。
这动作轻佻至极，以往白珠每次这样戏弄他，亦真都会羞得一蹦三尺高，喊着要揪掉白珠的蚌壳，但现在他却像一条死鱼般倒在地上，一动也不想动。
“小仙师，怎么突然这么大脾气？”白珠笑道。
“这三界除去我与齐师兄，只有你最知道师兄与孟极为人。你为何要在鸦青如此贬损师兄？”亦真冷冷质问。
仔细想来，自己与白珠，还是他们师兄弟三人偷跑到人界的中秋集市时相识的。那集市人来人往，路边摊位又摆着各式各样亦真没见过的小玩意，他一时瞧花了眼，便与师兄们走散了，正焦急间，白珠摇着扇子出现，自来熟地唤他小兄弟，还请他吃饭，劝他喝酒。亦真当时涉世不深，白珠面容俊朗，谈吐幽默，亦真难免为他吸引，两人相谈甚欢，等到三日后闻卿与齐行之找来时，两人已经设坛祭酒，拜起了把子。
此后亦真与白珠便以兄弟相称，常有书信往来，比新婚夫妇还要难舍难分，气得火凤隔三差五就要对着白珠的来信发火。然而，两人之间的情谊虽然持续了数百年之久，但仔细想来，白珠素爱谈天说地，却鲜少提及海妖一族，至于他自己的身世，则根本一字不谈。若非前几日八万大山白珠主动坦白，亦真只怕永远不会知道海妖王世代记忆传承的秘密。
甚至，就连白珠的行踪都是个谜。他总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就连当年对小伏也是如此，白珠明明知道小伏对他情根深种，却在雪豹族的踏月节当晚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小伏因此消沉数年，险些生了心魔。
白珠……到底想要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