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
亦真双手抱着那块自白珠手中接来的巨石，声音沙哑，两眼血丝遍布，但就算如此，这素日爱哭的小道士却连半滴眼泪都不曾落下。
“除去离字位的修士受歹人牵连，无人幸免，另外七峰修士死伤不多。师兄你和孟极与那凶手对峙的时候，师尊将去往归墟的路径打通，无恕师叔和我将他们安顿在归墟之内。我本来也想带你们去与他们汇合，可我……不认路。”
亦真每说一句话，便有回声飘荡，到得最后，这无边无际的空间竟充满了他那沙哑消沉的声音。
暗处里，三双眼睛同时眨了眨，众人瞳孔里，以阳火点燃的红色篝火无声闪烁。
“是本座之过。”半晌，一道冷冽声音响起，“是本座托大。本座只以为大难在前，柳桥会暂时放下私人恩怨，只是为何她……”
“凶兽融合，无人能敌。与你无关。”另一道清润女声响起，“若无你示警，只怕三界已成废墟。道尊、无恕长老杀身成仁，将凶兽暂时封印，只要我们能在归墟之中找到天龙，三界，还有救。”
“以师尊师叔之能，就算启用阴阳两杀阵，也只能将那凶兽困住一月。超过三十天只怕……师弟，我们还剩几天？”
先出声的，自然是闻卿，妙云出声安抚，第三道声音，则是齐行之。齐行之此话问出，也点出众人心头恐惧，一时间，偌大黑色空间只剩沉重的呼吸。
“我不知道。”半晌，亦真开口，又向那火堆里弹去一团灵气，阳火忽地蹿起一丈高，勉强照出四人面孔，然而不过片刻，那无边的黑暗又漫了上来，火光瞬间委顿，“刚钻进归墟通路中，孟极那家伙就晕了过去，我一个人拖着你们六个。我不知道……”
阳火映照中，亦真披头散发满身脏污，仿佛在泥坑里滚了一遍，便连身上也带着莫名其妙的腥臭味。经齐行之一问，亦真不断地摇头重复着“不知道”，双瞳放大，显然已在崩溃边缘。
“亦真。”闻卿厉声喝道，“看着我！”
亦真身体一抖。
闻卿握住亦真的两只手，只觉触手一片湿黏，鼻中腥味愈重，这才发现亦真竟将自己的手掌抠烂，长叹一声，渡过一丝灵力，直等那皮肉慢慢愈合，闻卿才温声道：“不怕，等此间事了，我们便回本界。”
“本界……”
“解封归墟，找到天龙，剿灭凶兽，本界、乃至其他小界，都会恢复正常。”
“本界……”
闻卿抬手，轻轻拍着亦真的后背，一如亦真刚入门时，每晚自噩梦中惊醒时那般耐心哄着他：“小界所有的一切，都不曾在本界发生，这不过是个太过真实的噩梦。”
尾音微扬，声音忽远忽近，正是鬼修的惑心音。
“凶兽……”
“不曾破封。”
“师尊……”
“还在蓬莱。”
“那师叔……”亦真双目缓慢转动，慢慢聚焦，死死盯住闻卿，期冀地等待着师兄告诉他师叔还没死，告诉他师叔根本没有掉到这个小界，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臆想……然而，闻卿却只是捏了捏他的手掌。
“生死轮回，只要魂魄不灭，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闻卿道。
“阴阳两杀，以血肉为祭，灵力为引，修为能够短暂提升……玄云宗禁法，师尊从不让我碰的。”亦真呆愣愣地念叨着，“师兄，你说在这样的阵法里，师叔会变成什么样？”
闻卿正要张口，亦真却自问自答道：“师叔只有大乘境界，身体里一下子有那么多灵力，应该会爆体而亡吧。”
啪嗒一声，冰凉的指尖搭在亦真后颈，紧接着更为冰冷的灵力沿后心大穴刺进心田，亦真原本浑浑噩噩，被这几乎刺骨的冷意一激，登时识海清明，激灵一下醒了过来。
亦真愣愣看着闻卿。
“无恕子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如今为诛魔而死，大道得证，死得其所。”闻卿道。
“师叔……师叔死了……”亦真喃喃重复，看了闻卿片刻，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扑到闻卿怀里，“师叔死了。我还、我还没和无恕师叔说，我早就不生他气了，他怎么就、就死了……”
闻卿只觉肩头一片潮湿，亦真的声音断断续续，像个溺水的垂死者，不得要领地急促呼吸。
“好了。”闻卿手掌按在亦真后心，为他缓缓输送着灵力，“哭出来就好了。”
哭过之后，亦真又开始眼皮打架。闻卿捏碎一粒回灵丹喂下去，亦真的脸色这才红润几分，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再探其经脉，这才发觉亦真经脉早已空空如也，半点灵力也不剩，也不知小道士如何凭一己之力，将他们六人背到了这里。
闻卿将亦真打横抱起，让他与孟极、白珠、伏临照并排躺在一处。
与凶兽一役，白珠有意保护妙云，受伤颇重，不过连日来服下闻卿所炼丹药，也逐渐好转。伏临照修为太低，被凶兽怒吼震晕，不出两日便能醒来。至于孟极，外伤内伤皆不见，却一直昏迷，便连识海也动荡不安，最叫他担心。
闻卿单膝跪在孟极身边，垂头看了片刻，冰凉的指尖在这豹微微皱起的眉间按了按，轻笑一声：“蠢豹，在做什么美梦，比我好看？”
自然等不到孟极回答，闻卿俯下身去，与他额头相贴。两人相碰之处亮起一团柔和光晕，闻卿闭上眼，逐渐沉入孟极识海。
齐行之与妙云对望一眼，见怪不怪。几日前三人醒来，闻卿见孟极不醒，便企图以连心契连接孟极识海将他唤醒，但连试五日仍没有任何改变，闻卿虽然从来不说，却几乎彻夜守在孟极身边，向来衣衫整洁的“逍遥剑”，连发冠都记不起挽。几人瞧在眼里，想劝，但谁也知道闻卿看似温和洒脱，实际却和孟极一样执拗，劝不住。
既然劝不住，就由他去，毕竟早在得知他们在归墟中迷路的那一刻，包括闻卿在内，三人便心知肚明：在凶兽彻底毁灭三界前找到天龙，几乎不可能。而方才之所以顺着亦真的话，只不过怕他道心崩溃。
妙云以食指逗弄着缠在颈间的鸣蛇，齐行之则直直注视着面前火堆，阳火明灭，将他的双瞳映得愈发幽深。
“妙云师叔，这条鸣蛇，可是与你签订了连心契？”
嘶——
拇指粗的鸣蛇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蛇信微吐，紧紧盯向齐行之。
妙云以食指点在蛇头，示意不得无礼。小蛇晃悠着脑袋，轻轻蹭着她的拇指，嫩黄色的蛇尾翘起，弯弯勾在妙云脖颈。妙云怕痒，轻笑一声，将鸣蛇从脖颈上摘了下来，鸣蛇顺从地缠上她的手臂。
妙云并不直接回答齐行之的问题，反问道：“在你们的世界，我与他……怎么样？”
闻卿行事与之前截然不同，妙云冰雪聪明，猜出他们的来历也不足为奇。齐行之也并不打算瞒她，只是道：“很幸福。”
妙云弯起指尖，挠了挠鸣蛇下巴：“听见了？以后莫要再说我欺负你。”
鸣蛇抬起头，蛇信嘶嘶吐出，又在妙云掌心盘成了扭结。
“这只鸣蛇，我记得他早已成年，为何会以这种形态……”齐行之犹豫。
“你想问什么？”妙云单刀直入。
“世人都说同生共死咒，一生皆生，一死俱死。可我不信。”齐行之道，“凡契约、咒术，若想施展，每一道灵力流转必要环环相扣，因此破解契约的方法，便是逆向解扣。连心契虽然复杂，但其实质却与道侣契、血契相同，属于血脉契，并非不可解。”
“可解如何，不可解又如何？”
“若连心契一方不幸死亡，另一方究竟……如何能活？”
“你方才提到‘同生共死’。其实三界对于连心契之传说，一直存在谬误，只知‘共死’，不知‘同生’。”妙云道，“连心契，心血相连，修为共担，意念共通，魂魄共享。”
“魂魄共享。”妙云又加重了这四个字。
齐行之眉头一松：“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妙云点头：“不错。只要心中有对方，便不存在真正的‘死’。修为强大者，甚至可以凭借连心契逆转生死。从前我也不懂，但生死果真如海妖王所说，一切便有转圜的可能。”
顿了顿，妙云又道：“怎么，在你的世界，你失去了谁？”
齐行之眸光闪烁，看向闻卿，正要说些什么，却听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咦，我怎么在‘核’里？”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我又精神百倍地回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