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悄围拢，只有西方一颗长庚星闪烁着莹莹白光。
尸将军的身形已经恢复正常，但一丈高的身形杵在那里，便如一堵墙一般，又满身煞气，极为唬人。可就是这样一副杀神模样，对着亦真，却偏偏显得笨手笨脚。
闻卿问出此话后，亦真一边抽噎，一边扯着尸将军的衣袖，擤干鼻涕，泪眼朦胧地看着尸将军看了看，点头：“我不会认错。”
“嗬——”尸将军笨拙地以手掌覆在亦真脑后，将他压在怀中。
被这样安慰，亦真原本平稳下来的情绪又被挑动，先是反复嘀咕着“不该杀她”，后又语无伦次地怪起尸将军为何不拦住自己。
片刻后，便连如姬的尸体也仿佛听不下去亦真这嚎啕一般，咔嚓一声，头颅自颈骨处断裂，一缕细不可查的自口中钻出，向东飘去。
“还哭？眼前的师兄你不要，偏要死的。”等看到那如姬终于死的不能再死，也料到闻卿不会将自己与秘密告诉亦真后，伏季不耐打断。
郎谷山相伴那数十年，除去传授他修道功法，闻卿也偶尔会提起玄云宗过往，虽然多是闻卿、齐行之、亦真三人同处时的过往，但只从那寥寥几语间，伏季却早知道清静峰的这个小师弟，实在难缠得紧。
“清静峰的事你少管！”亦真梗着脖子，看也不看伏季，“师兄活了，和不能为他洗刷冤屈有什么冲突！再者，我的火凤也活了，我就不能喜极而泣吗！”
“嗬——”似乎听到自己的名字，尸将军又应和一声，右手食指微微弯曲，将亦真下巴挂着的泪珠拂去。
“就算他对你的呼唤有所回应，却也无法证明他的确是火凤转世。亦真，不要错认了人。”闻卿道。
尸将军正两指撵着亦真的泪珠，好奇一般放在鼻下嗅闻，亦真闻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尸将军的手臂，让他把自己放下来，走到伏季与闻卿面前，认真道：“我确认过的。火凤是因我的血契召唤才醒。”
“嗬——”尸将军也跟在他身后。
“方才……死尸太多，我有些打不过。”亦真道，“情急之下，我抱着试试的心态，念动与火凤当年定下的血契咒语，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回应了我。”
伏季冷笑：“一介元婴修士，打不过死尸。”
亦真当然不理伏季的冷嘲热讽，拽着尸将军的手走到闻卿面前：“师兄，火凤虽然认得我，但他却不会说话。我此前从未接触过尸族，他这样……正常吗？”
“嗬——”尸将军原本垂着头，勾着亦真的手，听见“火凤”二字，又缓缓抬起头。
人死后异变成尸，因为尸族往往不像活人般面色红润，就算是大乘以上境界的活尸王，其脸色却也只能是灰白色，眼珠混浊，绝不可能将尸族与人族错认。
然而，众人面前的尸将军，面色仅仅较之常人稍显苍白，灿金双目更是锐利如隼，炯炯其神。若是不计较其右侧脸颊一块指盖大小的青紫色尸斑，只看他胸膛不住起伏，隐隐能听出呼吸间带出的气音，竟与常人无异。
“我从他殓服里摸出这个。”亦真伸手，躺在他掌心的，是一块早被血水浸透的木牌，眼色暗红发沉，边缘也磨损得发光，正中隐约可见两字大篆。
正是亦真此前提到的铭牌。
伏季抢过木牌，仔细看了半晌，低声念道：“霍、峰。”
那尸将军身体忽然一正，口中嗬嗬作响，看样子竟是在应答。
“呵。”伏季将木牌丢回亦真怀中，“火凤，霍峰，只怕他根本不是你的灵宠。闻卿，子午剑给我，我送他入轮回。”
亦真如临大敌，两臂一展，护鸡仔般挡在尸将军面前：“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我玄云宗的事，何时轮到你来做主！师兄，别理他！”
“道士，你说你道术修得最好，我便问你几个问题。”伏季道。
亦真冷哼。
孟极：“凡三界阵法，不外乎三种：生、杀、困，你是否认同？”
亦真拧眉，片刻后点头：“生阵救人，杀阵害人，困阵则往往用来镇压。修真界一千三百一十三种阵法，全是由这基础三阵演化而来。”
孟极：“鸣蛇以自身精血以及闻卿的血做出蟠蛇阵，一个只进不出的阵法，你以为，该是杀阵还是困阵？”
“……”亦真看蠢货般看着他，“这阵法中不含杀机，自然是困阵。”
伏季道：“凡阵法布置，必有破解之道，只要反布阵思路而行，则阵法可破。可我却说，生阵杀阵可破，困阵却不可破解，你以为如何？”
亦真思索片刻，缓缓点头：“生阵为救人，破阵需找死门。杀阵为杀人，只需找到生门即可。可困阵之中……生门死门皆不可用，其余六门只会产生幻境，想要破阵，必须要先将困阵转化为杀阵，所以困阵本身不可破。”
孟极又问：“我再问你一个问题：若困阵之中，灵力走向皆随着某个人位置的变动而变化，那么此人在阵中是何地位？”
“自然是困阵想要困住之人。”亦真道。
见亦真已经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孟极左手食指向尸将军脚下所站位置一点，唇角轻扬，悠然问道：“最后一问：若蟠蛇阵所困之人不死，那么困阵不破。你觉得——是对是错？”
亦真的目光随着伏季的手指，一寸寸向下移，直至移到尸将军脚下，忽然全身震颤起来。
经这混账小妖提醒，他终于察觉，这座蟠蛇阵中几乎十分之一的灵气全都汇聚于此，余下的那九成灵气，五成用于阵法运转，而剩余四成，正化作一道道白色的灵气，向被尸将军吸引一般，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来！
伏季随意一脚，将挡在面前的尸体踢了出去。
这一具风干的死尸，本也是庭院当中摆出棺阵的三十具尸体之一，看来亦真被如姬结界挡在外面之时，的确经过一番大战。那原先的三十口棺材，全都横七竖八倒在地上，里面的尸体尚未自棺中爬出，便已被拦腰扯断。
再看义园之外，原先围困此地的百来只尸族，头颅与肢体散落一地。伏季目光扫去，几颗正向园中窥探的头颅迅速避开，却有几条手臂，以手指撑地，极小幅度地向前挪动，似乎想要拼回自己原先的身体。然而尸将军只是低声一吼，那手臂又立刻不动。
尸王出，百鬼伏，此谚语果真不假。
伏季看着那魁梧将军。
他虽然与魔为伍，却一直将与如姬的虚与委蛇当做权宜之计。如姬背后的主人似乎也早知道他的心思，只允诺给他机会报仇，将他当棋子摆布，从不让他接触核心。因此伏季也是直到今日才知，那所谓“主人”竟已经拥有炼出活尸王的本事。若此人真是亦真的血契灵宠，倒可以为他所用，只是……
“尸将军不死，你倒是说说，该如何出去？”伏季道。
亦真原本迟疑不决，此刻听见伏季这道声音，却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
“你只知道杀。”亦真攥拳，缓缓抬头，“你可知道这园中尸族全听火凤的，若他没了，我们便会立刻被尸族攻击？”
“哦？”伏季挑眉，垂眸看向闻卿，“你觉得呢？”
两人视线相碰，伏季唇角带笑，闻卿看他一眼，苍白开口：“当务之急，乃是破阵。”
亦真满脸不可置信：“师兄，他是火风啊！”
“正魔大战，火凤已死。”闻卿道，“此人名为霍峰，死后又被人炼成活尸。亦真，这不算活着。”
“你不是、师兄不会如此绝情……”亦真盯着闻卿半晌，忽然摇头，抓住尸将军的手。后者愣愣低头看他，亦真高喝一声“快走”，尸将军虽然满目疑惑，却一把抓起亦真扛在肩头，向义园外走去。
伏季哪容得亦真如此放肆，当即自闻卿手中将子午长剑抢了过来，寒光一闪，长剑已锵然插在尸将军靴前一寸，剑柄微颤，兀自长吟。
“亦真，五百年前你执意卜卦，将闻卿藏身之处暴露，害死你师兄。现在，你难道还想任性，让我们困死在结界中？”伏季厉声喝问。
亦真与尸将军脚步齐齐顿住。
亦真嘴唇嗫嚅，半晌，终于抖出一句话：“是我害死……师兄……你果真这样看我？”
闻卿不答。
似乎知道折辱不足以使闻卿屈服，伏季方才识海传音，以五鬼伥与亦真的性命相胁，叫自己听命于他，若闻卿胆敢有半点违逆，亦真只怕要横尸当场。
虽然伏季只有金丹修为，但此人心思歹毒阴邪，两人若真交手，亦真赢面虽大，却绝对不是十成。
他不能赌。
闻卿垂眸，将头微微侧转，避开亦真视线：“本座……”
“诸君……可否听我一言？”
几人僵持间，一道朗若清风的声音响起。
被尸将军置于地面的顾南星不知何时已醒来，半支着身子，将脸朝向众人，规规矩矩作了一个揖：“若在下理解不差，此阵只有山君才能开启，因此这里除去我们、被困于阵中的活尸将军，不应有第七人在。”
闻卿点头：“不错。”
“方才……死尸围园时，在下虽然听到了响动，想要示警，但还未出声便昏了过去。”顾南星道。
“怎会……”亦真瞪大眼睛，“我明明听到你的声音……”
顾南星苦笑：“这便是我说的第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