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处，义园陷入一阵奇诡的静谧，恰在此时，院外响起一阵咯拉拉的细碎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蠕动。
闻卿与伏季、亦真与尸将军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同时向外跃出。
然而，几人脚未落地，一道黑影便闪电般自死尸堆中蹿出，左奔右突，速度之快，竟丝毫不逊于伏季的踏雪步。
“师兄，我们分……”亦真回头，正要说话，却看见伏季怒吼一声，脚步连点，半空中身形连变，再落地，已然化作银地黑斑的丈余雪豹。
而先前被他抱在怀中的闻卿，此刻也骑在雪豹背上，两臂紧搂住雪豹脖颈，一身藏青色出锋毛裘堪堪遮住身体，只露出一双苍白赤足，脚腕间红绳银铃，叮当作响。
亦真怔愣间，那怪异影子已从雪豹前爪溜走，那于山崖之间灵巧飞跃的雪豹，在尸堆之中却颇显滑稽。
“分头去堵。”雪豹掠过面前时，闻卿提醒道。
亦真这才回过神来，双手连掐，拍拍尸将军手臂，向西南一指：“火凤，去那里。”
“嗬──”尸将军身体如充气般迅速膨胀，眨眼间已变得三丈高，大步一迈，地面震颤，那乳白色影子“吱”一声停住，又迅疾调头奔逃。
亦真双目圆瞪：“正北，坎卦。东南方，巽卦，拦住他！”
尸将军与伏季同时一前一后猛扑！
尘烟四起。
“咳……”亦真猛咳几声，一击扑空的尸将军站在原地，片刻后，伸出一根手指，堵在了亦真鼻子底下。
“等我，咳，再算一……”
说完，亦真正要起卦，尸将军另一根手指屈起，戳了戳他的脸颊，扭着他的头，看向东南方位。
尸堆之中，他的师兄身裹毛裘，俊郎无双，胯下一只银白雪豹，正呼哧喷着浊气，而那银白色大爪下，一只耗子般大小的棕褐色椭圆形踪影，正瑟瑟发颤。
那是一个形似松塔的棕褐色物体，浑身上下罩着一层发皱的皮，疙疙瘩瘩，仿佛无数泥块随意堆积而成。被伏季豹爪踩住的地方，是一截手指粗细的，既像尾巴，也像横伸出的一根枝桠。
似乎察觉到众人视线，那团“松塔”一抖，雪豹立即伸出利爪，将它紧紧按住。
“吱──”一声痛呼，乳白色浓稠液体自被利爪划破的伤口涓涓流出，众人下意识掩鼻，然而一股清香泛起，竟将周遭徘徊不去的尸气也冲淡不少。
闻卿面色一变，自雪豹身上滑下，单膝跪在地上，将这东西捏了起来。
“吱……”
只看外表，只觉得这东西摸上去该是干巴巴的，岂料真拿起来后，竟滑不留手，雪豹刚一松爪，此物便剧烈挣扎，闻卿手指无力，险些叫它逃脱。
“太岁。”就在即将溜出指尖的刹那，闻卿淡淡叫了一声。
这物登时不动。
场中众人也同时一怔。
三界九州，总有许多珍禽异兽不为人所知，远至早已消亡的上古龙凤，近至五百年前祸事的不周山底异兽。然而这众多奇形怪状的走兽中，当属太岁最为神秘。
“太岁？”亦真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巴掌大的“松塔”，“这丑家伙是……能活三千年、咬一口就能长寿的太岁？这也……”
——太随便了吧。
三界志怪书中，都将这“太岁”画得白白胖胖，像个人参变的大胖小子。因此凡提起太岁，总会下意识想到那唇红齿白的俊俏童子，再不济也是个与寿星一般的慈祥老丈，可谁能想到，真正的太岁竟是这样一坨难看模样？
不过，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亦真便见闻卿抬眼看他，立刻捂住了嘴。
闻卿将这“松塔”放回地面，低声赔罪，又道：“太岁，若你肯答话，本座不会伤你。”
片刻后，自那皱在一团的表面，冒出两粒米粒般大小的黑点，表面精光闪烁，应是眼睛。
那眼睛左右谨慎地瞧了瞧，贼光一闪，随后自身体底下伸出两根同样干巴巴的枝桠，攀上闻卿手心。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昆吾山鬼……”一道似男似女的声音在结界中悠悠响起。
“正是本座。”
“五十年，我终于等到你了。”
眼见太岁终于开口，伏季重新化作人形，将闻卿打横抱起。那太岁原本蠕动着身体，似乎想要爬到闻卿身上，也被伏季一手拂掉，“啪嗒”一声，太岁整个身体犹如被拍扁般摊在地上。
太岁发了片刻的怔，似乎也知道这一鬼一妖不好惹，索性调转身体，向那看上去愣头愣脑的道士爬去。
尸将军将它随手捞起，拿到亦真面前，晃了晃：“嗬──”
亦真原本正扯着尸将军衣袖擦脸，眼前却突然冒出一坨腐肉似的东西。方才离得远，亦真只能看出它丑，此刻大眼对小眼，看见这“松塔”之上，那眼睛鼻子嘴巴都皱在一起，面团捏的一般，登时吓得连气音都冒了出来：
“啊啊──什么鬼东西！”
于是，“啪嗒”一声，太岁又被尸将军丢到地上。
先是无故被追，而后被雪豹一爪挠破，再被随意丢到地上，尔后又被喊丑，饶是脾气再好，太岁也终于恼了──
“无知凡物，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看你们，是想此生终老这蟠蛇阵！”
“！”亦真一手遮眼，一手捂嘴，头摇成拨浪鼓。
“你知道如何破阵。”闻卿道。
地面上，那一坨似肉似土的软物缓缓转动，黢黑的小眼望向闻卿，正当众人以为太岁要回答之际，这老家伙眼珠一滚，竟又滑到伏季身上。
“小妖，你魂魄四分五裂，再不及时治，只怕要变成傻子。”
“你说什……”
“天生离魂症，另有二魂四魄被你封印在丹田。”太岁悠悠道，“我还察觉另有一道极淡的意识……小妖，你若不尽早叫那魂魄归位，体内妖气鬼气横行，你这小身板迟早撑不住，神识崩溃，到那时再后悔可就晚啦。”
“放心。”感觉到怀中人猛地绷紧身体，伏季轻笑一声，鼻尖暧昧蹭过闻卿耳畔，“不出三个月，我便能彻底炼化他。”
“何必三个月，我现在就能帮你。”太岁笑道。
伏季眉头一扬，正要说话，双臂却忽然一轻，竟是闻卿翻身滚了下去，两腿踉跄着跪倒在地，一把抓起那洋洋得意的太岁。
“本座问你话，莫去管其他。”闻卿厉喝声中，五指狠狠一扣，鬼修利爪毫不客气地掐进太岁身体，“如何破阵！”
太岁那一团“脸”上，竟露出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疼疼疼！想要问话，一个一个来！”
“师兄，太岁欺负不得！”
亦真忙出声阻止。三界见过太岁的人一个巴掌数的过来，但有关太岁的传闻却不知凡几，不光是“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这条谚语，更有甚者，若杀了太岁，那可是会背诅咒的——尽管作为专精道术的修士，他并不畏惧任何恶咒。
“师兄，这楼寂不是你的道侣？若他果然有离魂症，太岁又正好能解，叫他治了便是，你为何要……”
“废话少说！”闻卿头也不抬，断然喝道，“太岁其物，一千年成形，一千年生智，再有千年方能口吐人言，莫再本座面前装傻！”
说着，闻卿逐渐收紧五指，黏稠汁液自太岁身体里被挤出，忽然，只听“啪”一声脆响，太岁身上那一层光滑的表皮，竟裂成两半！
闻卿食指探进那缝隙之中，如剥皮般，将那裂开的表皮扒下来。只见那一指厚的表层之下，竟密密麻麻刻满了蝇头符文。
“这……”亦真惊呼。
闻卿：“这是太岁的记忆。”
三界四族靠文字记事，但太岁只需将过往之事拓印下来存在身体里，代代相传，从不会遗失，是真正的“过目不忘”。
虽然“表皮”被剥开，太岁却并未发出任何痛呼，身上的乳白色黏液很快又覆盖全身，只这一眨眼工夫，又凝结成一层外壳。至于闻卿捏在指尖的表层，则迅速风干萎缩，碎成飞灰。
“你认识鸣蛇。”虽然仅这刹那工夫，闻卿依旧看到了最为关键的记忆，沉声道，“本座无意伤你，但若你拦着本座去路，休怪本座不客气。”
“果真是只不讲理的鬼。”此时此刻，太岁也总算不再装糊涂，长叹一声，“不止认识，算是忘年交。他为我建庙，为我引渡灵气，可比你们好上太多啦。”
闻卿拧眉：“山麓那间破庙？”
“正是他为我修建的。”太岁道，“你们这些凡物，不是最喜欢拜一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因此鸣蛇在建了那间庙之后，我的香火倒也不错。只是可惜啊，他死后，我的庙便塌咯。”
“你认识鸣蛇？”亦真忽然插嘴道，“传说太岁能治百病，你若认识他，为何对鸣蛇见死不救？”
太岁嘿嘿一笑：“怎么救，让他啃一啃我？我倒是无所谓，可他觉得恶心。”
“哦……”亦真又问，“传说太岁生命力极强，一切两半，便能分成两个太岁？”
“此言不假。”
亦真点头：“那若是竖着切呢？”
“也不死。”
“那若是不死，你为何不把自己切两半，磨成粉，或是熬成汤，叫鸣蛇服下？”
“……若我将你一切两半，叫你去救人，你愿不愿意？”
“我……”亦真下意识看向闻卿，“得分人。”
闻言，太岁笑声愈发爽朗：“你这小子，真是有趣。”
“我也觉得你有趣……你为什么在这里？”
“哎，鸣蛇那家伙，想要困住这尸将军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那时我正好在义园闲逛，谁料遭此大祸，足足被困了五十年哟。”
“不对。”眼见亦真与这刚认识的太岁聊得不亦乐乎，只怕下一刻便要称兄道弟，闻卿出声打断，“以鸣蛇本领，杀死一只沉睡的活尸易如反掌，然而他却舍近求远，设蟠蛇困阵将其束缚数十年。尸将军又恰巧在今日子时苏醒……”
太岁笑声一断。
“妖修一族，最重情意。若你果真与鸣蛇是交心挚友，他不会无端将你弃在阵中。”闻卿眉头越皱越紧，“这蟠蛇阵只有本座能进入。你和鸣蛇里应外合，莫非在此守株待兔，有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