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风流刻>第64章

  鬼节方过,鸦青镇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八方大集,谁也不曾想到,这场事先从未传出过任何风声的集会,在短短两日间便能准备得万事俱全,而得了消息前来赶集的人,也源源不断地自四面八方赶来,没有尽头似的,一股脑地涌进鸦青。

  不足万人的镇子,一夜之间便塞满了人,街巷里、虹桥上,到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当然,远道而来的外乡人,除去少数拖家带口,多半人来到鸦青,总不会放过北市那闻名大淼的瓦子勾栏销金窟。

  在这号称昼夜不歇的大集里,只有朱雀街真正从未歇业,便连破晓时分,这里依旧歌舞不断,房顶屋脊上,也蹲着不少满面通红的少年,凭高张望着那靡香最盛处的不可言说。

  伶人婉转的歌喉,随着袅袅秋风,向冬飘散,拂过层檐的屋舍,最终消弭在七弯巷尽头,一家像是被墨汁浸透了般,漆黑的土屋中。

  或者,不如说是整条七弯巷,都浸在黑夜里。

  纵是对岸的洒金巷灯火辉煌,纵是这百年难遇的八方大集的喧闹,也刺不破笼罩在七弯巷上方的压抑结界。

  在这样的死寂里,连挣扎着不愿死去的秋虫都不敢放声高歌,一声“阿卿”便格外突兀了。

  “嘘──”闻卿食指比在唇上,向孟极比划着噤声的手势,左手提的红灯笼中,摇曳的青色鬼火,将他衬得与鬼相差无几。

  孟极抢过他手中的灯笼,那火又顷刻变成赤红,两人在巷尾这间半塌的土屋前站定,同时瞧向那扇虚掩的柴门。

  “小丫头说的是这里?”孟极挡在闻卿面前,“怎连门都不关。”

  说着,孟极伸出手,岂料还没碰到那门,一阵风扫过,薄门板便吱嘎着自行裂开一条缝。

  一股秋的冷肃顺着门缝向外蔓延,连带着像是荒废已久的陈旧气息也一并带了出来。

  或许也的确不需掩门,毕竟这里连块完好的土砖都不见。

  闻卿在孟极身后,歪着头看向耳房旁那空空如也的狗棚,缺口的陶碗倒扣着,落了一层灰,也不知看家狗死去几时了。

  “若一直住在这里。”孟极压低了声音道,“想不得病也难。”

  像是为了应和孟极这话似的,土屋里忽然传出一声压抑的闷咳,紧接着,那密不透风的暗被陡然亮起的烛豆驱散了,一个佝偻的侧影映在满是洞的窗纸上,连那影子也破成了无数的洞。

  “喝点水。”苍老的声音悠悠传来。

  闻卿原本也不确信,水云儿所讲的七弯巷刘家是否便是此处,但听见这声音后,他却立刻确定下来,咚咚扣了三下,不等回应,直接推开柴门。

  灰尘长了眼似的,扑簌簌飞了起来,孟极眼疾手快,抬袖替他挡住,闻卿仰着头,看那星子似的从天而降的纷扬尘土,忽然问道:“你可知七弯巷,还有一个别称?”

  “是什么?”

  “穷人巷。”

  “听人说起过。”孟极替他擦着头发上的落尘,“住在这里的人,不光穷,更是满身病。”

  还不待闻卿说什么,一道拖沓的脚步声便从那屋子里向外漫了过来,老人左手持着灯盏,右手小心拢着火苗,连声喊着“来咯!”,吱呀一声推开屋门。

  “是不是李家媳妇,天这么黑,就不要……你们是谁?”

  老丈满头花白,中衣上下打着花花绿绿的补丁,但就算如此,膝盖处仍旧磨得破了洞,露出白花花的膝盖,夜里寒风一起,将他吹得抖如鹌鹑。

  “赵伯。”闻卿向那老丈一稽首。

  老丈怔道:“好俊的少年郎,两位来我老头子这儿……”

  “义诊。”闻卿道,径直穿过他,向里屋走去。

  鸦青镇两千二百户人家,住在北市的,闻卿虽不能将姓名与模样对上,却大多知道每个名字的来历。而对于这对夫妇的名字,闻卿犹为熟识,只因那名叫王草儿的老妇,也是红奴数十年前救下的姑娘。而这看上去满脸皱纹的老丈,则是年仅四十的赵喜。

  刚到里间,被那混杂着酸腐气的灰尘味道呛得呼吸一紧,闻卿与孟极几乎同时顿住,孟极则干脆后退一步,站在门口不动。

  闻卿瞥了他一眼,抖出一方手帕,孟极二话不说,便堵在自己鼻子下面。

  赵喜见状,瑟缩起手脚,嘟囔着解释:“老婆子得了这病之后,怕见风,已经半个月没开过窗,大夫多担待……”

  “是……大夫吗?”一声沙哑的唤响起,阴影处,隐约可见一道瘦小人影坐了起来。

  闻卿“嗯”了一声,自乾坤囊中摸出一盏琉璃灯,摆在那朽得只剩一半的床头柜上。

  烛火温黄,不仅眨眼间驱散了屋内沉沉死气,更驱散了那久积不散的,杂揉着汗臭与尿骚的沉闷臭气。

  光秃秃的墙壁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烛火之下,两人宽的土炕紧靠着东面墙,王草儿靠在墙上,一条露着棉絮的薄被盖着身子。

  而在她身旁,则团着一张由旧衣改成的布毯,还带着余温,显然是当做被子来盖。

  王草儿早将手腕露出,苍白的皮肤,青黑色的血液蛛网般爬在婴儿般细瘦的腕子上,五指爪子似的蜷着,单看这一只手,便已足够叫人惊疑,手的主人到底是如何熬过这艰苦的岁月。

  闻卿坐在应是那赵喜先前睡着的地方,三指搭脉,凝神细听。

  王草儿的头沉沉垂着,胸膛一起一伏,从嗓子里断断续续榨着声音:“大夫,我这病,我心里有数,是不是没治?劳您给个准话,也好让我安心去死。”

  “能治。”闻卿道。

  王草儿虚弱地笑笑:“大夫莫要瞒我……”

  “有的治。”闻卿又道,“我从不骗人。”

  岂料王草儿听得此话,污浊的眼珠反而滚下泪来,近乎绝望地嚎道:“还不如叫我两腿一蹬,直接去死!”

  赵喜似乎早就习惯妻子这近乎癫狂的哭嚎,赶忙上前抱着安慰。王草儿倚着墙,虚攥起拳捶在老丈后背,一面咒骂着这病怎不干脆利落要了她的命,一面又怨恨相公窝囊,不敢将她丢在污水渠里叫她去死。

  这样的闹剧,在七弯巷并不少见。

  闻卿耐心等着王草儿将情绪发泄出来,岂料孟极却大步流星走上前来,一掌将赵喜扒拉到地上,趁王草儿发呆之际,两指闪电般,按在她的颈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