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年的父亲斜斜地睨了方砚知一眼, 目光扫射上下,将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方砚知还没来得对着明晃晃的眼神做出什么反应,就见他将视线收了回去, 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沈舒年一眼。

  沈重没想到自家儿子一溜烟儿地跑没影了一年多, 第一次主动跟家里提要求, 就是为了让他千里迢迢地来帮这个素未谋面的狐朋狗友的忙。

  苏眠告诉他, 自己儿子在扬州城落脚时,沈重曾经想过要从京城一路奔袭, 将这个不肖子孙压回祠堂, 让他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可苏眠却告诉他, 儿子大了, 早已经不是那个任他揉圆搓扁的小小孩童了。

  听到这话,沈重不免有些感慨。沈舒年不知不觉间已经从一个玉面小团子,长成了加冠的翩翩君子。可是这成长方向却有失偏颇,竟然连父母的话都不听了,独自一人在外面闯荡了一年。

  他是真不知道父母有多担心!

  想到这儿, 沈重额头的青筋开始激烈地蹦跶起来。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直接发作沈舒年,为了给儿子留面子, 沈重带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走进了方砚知的店铺, 身上阴沉沉的氛围感活像是债主上门讨债。

  店铺里百废待兴, 方砚知又是刚刚回来,自然没有什么顾客上门。方砚知见沈重面色阴沉, 沈舒年面带烦恼, 便知道此事断断不能善了, 只得招呼着人关上大门,并屏退左右, 给久别重逢的父子二人留下单独的说话空间。

  沈重半点都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站立堂下认错的沈舒年。沈舒年好似比离开时高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不知道闯荡世间的这一年多里,他有没有吃苦受罪。

  这个儿子从小就在他和夫人的纵容下娇生惯养,接受着最优质最高等的文化礼仪教育。沈重本以为沈舒年渐渐长成,未来会成为自己的骄傲,成为整个宰相府的骄傲,可是沈舒年离家出走的那天,可真是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

  思及此处,沈重心底那些对儿子的思念和心疼之情,顿时化成了浓浓的愤怒。他从鼻腔里用力地哼了一声,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同时用手拍了一下桌子,呵斥沈舒年道:“沈舒年,你还不认错。”

  话音刚落,沈舒年就撩起了自己的衣摆,利落地跪了下去。他的膝盖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同时响起来的还有沈舒年那有些闷闷的话语:“儿子知错。”

  看着沈舒年这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样子,沈重就知道他那倔性又犯了。此时这样利落的下跪认错不过是安抚自己的缓兵之计,心底儿指不定是在怎么编排自己这个老头子呢。

  沈重轻轻地“呵”了一声,却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无比清晰。方砚知怕打扰到他们父子两个叙旧,不仅将人全部遣开,还将院子里所有能发出声音的活物都抓了个干干净净,生怕惹了沈重霉头。

  这愤怒的气音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让沈舒年大概能猜出自己父亲的心意。沈重心里怕是憋着一团火,正等着个好时机打算烧在自己身上呢。

  沈舒年探出一截舌尖舔了一圈干涩的唇瓣,眼底的光彩暗了暗。他的脑袋低得更低了些,垂下来的额发遮住了自己小半个眼睛,同时也遮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绪。沈舒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跪姿,将自己恭敬认错的态度摆了出来,等候着沈重发落。

  果不其然,再开口时,沈重的声音听起来更显愤怒。他的眼中像是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正迫不及待地迸射而出:“沈舒年,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留我和你母亲在京城担忧,可有什么话说。”

  闻言,沈舒年抿了抿唇,给堂上的男人磕了个头,缓缓说道:“父亲,我无话可说。当初儿子离家,确实存了一份叛逆心思。可这一路上,却也见到了不少京城里无法看见的风土人情。”

  看着堂下那个倔强的身影,沈重只觉得自己心中邪火更盛,恨不得拿起一旁的茶杯砸过去,好好给沈舒年一个教训看。可是见沈舒年单薄的脊背,又不免想着他一路上吃过的苦,心底又悄悄软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声音像是苍老了好几岁:“父母在,不远游,游则必方。”

  听到沈重那一贯严厉的语气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柔软,沈舒年眼底的眸光闪了一闪。他眨了眨眼,将眸中情绪尽数敛去,恭恭敬敬地等待着沈重的后半句话。

  “沈舒年,你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我和你母亲也养育了你这么多年,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难道不好吗?”他像是有些失望,盯着堂下的沈舒年道,“难道你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沈舒年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用力极深,指甲戳进掌心,带来些许疼痛,却换回头脑几分清明。他抿了抿唇,开口道:“父亲,离家游历一事,儿子无话可说,旦凭父亲责罚。”

  说罢,他便又朝沈重磕了个头。这回他没有直起身来,而是保持着磕头的动作,俯趴在地上。

  望着那颀长纤细又在微微颤抖的脊背,想着一年多不曾相见的思念之情。饶是沈重心里有再大的滔天怒火,此时也浇了个彻彻底底。更何况他本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自家儿子又是许久未见。

  沈舒年的倔劲犯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他的固执。看着儿子在堂下给自己磕头跪拜的声音,沈重心底愤怒的火苗消失了个干净,只留下几缕惆怅的青烟。

  他叹了口气,从座椅上走了下来,走到沈舒年的身边。沈重微微弯腰,将沈舒年从地上扶起来,将他引到一旁的座椅上坐下,自己则隔着一张桌子,坐在他的身边。

  这一系列流程下来,沈舒年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可是四目相对时,沈重还是看到了他微微闪烁着的眼眸,和眼底那一抹微不可查的泪花。

  老友苏眠的话又响在了自己耳边,或许他说得对,沈舒年早已经不是那个任他揉圆搓扁的小孩子了。他在他和夫人的养育下长成了个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也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和夫人干涉不了他的决定,也无法插手他的人生。

  年轻人的路还是得年轻人来走,自己过早地给沈舒年安排好了一条自以为的康庄大道,却未曾考虑过这个心思细腻的儿子,是否真的希望按照自己的路去走。

  他又叹了口气,打算将这件事情彻底说开,从此父子之间再无隔阂:“舒年,我知道你不满意我和你母亲帮你做的决定,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们也反省了许久。”

  听到父亲隐晦地对自己认错,沈舒年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他瞪大了眼睛,眸中尽是不可思议。望着那澄澈的眼眸,沈重只觉得自己心里软成了一塌糊涂,就连话语都不自觉地轻柔了起来。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你们年轻人的路还是得你们年轻人来走,我和你母亲已经老了,未来的生活,还得你自己一个人思量着过。”

  听着向来严肃冷面的父亲说出的这番肺腑之言,话语中的柔情落在沈舒年的耳朵里,成功让他悄悄红了眼眶。他刚想从座椅上起身给父亲行个大礼,就被父亲摆了摆手制止了。

  沈重毫不在意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止住了他想要起身的动作,嫌弃地说道:“给我好生坐着吧,动辄站起来跪下,你不嫌麻烦我看着都累。”

  话虽如此,可是沈重唇边扬起的柔和笑意,却是骗不了人的。这位向来严厉的父亲,在许久未见的儿子面前,平日里那让人退避三舍的气质消失无踪,只剩下父爱无言的拳拳父心。

  沈舒年见父亲高兴,便知道自己不告而别离开出走这一茬算是翻篇了。他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到自己的父亲状似无意地随口一问:“舒年,你还没好好给我说说你这一路上的神奇见闻呢。”

  沈舒年刚刚放下的心顿时又提到了嗓子眼,直觉告诉他父亲不可能只是想听他这一路上游历的风土人情自然风光。沈重作为父亲了解儿子,而沈舒年作为儿子,自然也能猜得到父亲的心思。

  沈重绝不是喜欢听自己闲聊风景的性子,他的这句发问,十有八九是将心思放在了方砚知的身上。

  沈舒年轻轻一笑,刚开口唤了一句父亲,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将沈重的注意力从方砚知身上移开。可知子莫若父,一听沈舒年那期期艾艾的声音,沈重就知道他正在想办法糊弄自己呢。

  父子两个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谁都不想被糊弄。沈重也不想千里迢迢来接儿子回家的路上还得跟这个小狐狸打机锋,便打算直截了当地挑明了话头。

  他剑眉一挑,眉尾斜飞入鬓,无端生出几分凌厉来,可是唇角却还是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舒年,你知道我想听什么的。”

  他话音一顿,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沈舒年的身上,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沈重端起方砚知给他们准备的茶水,喝了一口后才慢悠悠地说道:“屋外头那个小子,你不打算和我解释解释吗?”

  “父亲……”

  沈舒年话音刚落,却被沈重不留情面地打算了。沈重放下茶盏,目光看向沈舒年,又像是透过了沈舒年去看外面不明所以的方砚知:“舒年,我不知道你游历的这一路上到底有什么经历,又遇到过什么人,可是我了解我儿子。”

  “舒年,你请求你王叔给家里寄信,又去找你苏伯伯替那小子作保。他和你什么关系,竟让你不辞辛劳地为他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