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沈舒年低低唤了一声, 面色踌躇。他小心翼翼地觑着沈重脸上的神色,暗自揣摩他的心意,同时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跟他说实话。

  我朝虽然不避讳男风之好, 交好的男子之间亦可结契成婚。可沈舒年了解自家的父亲, 从小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文人, 决计是不会接受自己与砚知之间的情感的。

  虽然苏眠曾经偷偷告诉过他说, 沈重这个人外冷内热,面上看起来不好相处不苟言笑, 可自己是他的儿子, 他就算再严厉, 却也是打心底里地对自己好的。

  沈舒年对苏眠的话半信半疑,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外姓伯父虽然看起来有些不着调,潇洒谪仙一般游玩人间,可是在人心的揣度上,却是个实打实的高手。

  他和沈重年少相识, 又一同度过了几十年的岁月光阴。沈重心里想什么,苏眠只要轻轻瞧上一眼,就能将他的心思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因此, 苏眠的话, 绝不是不可信的。

  那日苏眠殷切叮嘱的话语恰到好处地响在了沈舒年的耳边, 他咽了口口水,撩起自己的衣摆, 不管不顾地跪在了沈重身前。

  沈重吓了一跳, 不知道自家这个叛逆的不孝子又要发什么疯。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就想要伸手去抚沈舒年,却没想到被他横在身前的手挡住了动作。

  面前跪立的儿子面容坚毅, 他紧抿着唇,眼神是不容抗拒的坚持。沈重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一趟下来,自己鬓边的白发又要多上几根。

  他重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看着面前的沈舒年。沈重面上神情复杂,直觉沈舒年接下来说的话会让自己不太舒坦,因此他充分地做好了心理准备,这才缓缓开口道:“说吧。”

  “父亲,请恕儿子不孝。”说吧,沈舒年给沈重磕了个头,这才将自己的话语接了下去,“儿子和砚知,是半路结识,一路同行。砚知他为人仗义厚道,被奸人陷害身陷囹圄,儿子自然要想方设法救他脱困。”

  话说到这里,确实是没什么毛病。沈重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晓,却没想到沈舒年居然还有后半句话。

  “儿子曾经命悬一线,是砚知施以援手,不离不弃。儿子和砚知朝夕相处,早已日久生情,两情相悦。”

  说罢,他没有等沈重反应,便将自己的身子深深低了下去。沈舒年的额头扣在地上,粗糙的沙砾磨着皮肤,给他带来一点浅薄的痛感。

  沈重没有说话,可是在这个寂静的会客厅里,沈舒年能够将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尽收入耳中。听着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粗重呼吸,沈舒年原本惴惴的心却渐渐平静了下来,同时也渐渐凉了下来。

  沈重真正生气的模样是阴沉且压抑的,如果说方才对他离家出走的指责只是出于父母对孩子的担忧,而现在的情况,便是他已经真正的愤怒了起来。

  沈重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不敢抬头看他的沈舒年。他瞪得目眦欲裂,同时又抱有一丝希冀地在怀疑自己的耳朵。若不是自己得了耳疾,怎么可能听到沈舒年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的手紧紧握着桌角,尖锐的桌角戳入他的手心,印出一个凹陷的痕迹来。手中的刺痛唤回了沈重的理智,他缓缓松开手来,已经因为挤压而变得毫无血色的手心再度回血,甚至比之前还要红润几分。

  沈重知道,现在不是个好说话的地方。虽然在沈舒年朋友的铺子里,可到底不比在自家方便。要不是顾念着沈舒年在外面的面子,他是真的想拿出藤条来好好抽一顿这个整日里脑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儿子。

  他咬着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沈重用尽了平生涵养,让自己的话语尽可能地显得善解人意,可是开口时有些呛人的语气,依旧表露着主人此时内心的不满。

  “舒年,我看你这几天奔波忙碌,确实是有些糊涂了。”沈重紧绷着的身子渐渐放轻松,靠在椅背上,盯着面前跪着的儿子,“地上凉,还不快从地上起来。”

  他已经屈尊降贵地给沈舒年递了台阶,若他是个明事理的,便会自然而然地从这个台阶上下来,不让父子两个同时被这焦灼的情境架在火上烤。沈重知道,自家儿子从小八面玲珑,最会审时度势。

  可是让他失望的是,沈舒年并没有如同预想地一般从地上站起身来,而是一动不动地跪在自己的身前,甚至都不敢抬头望向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沈重心头的失望也聚沙成塔。他没想到自家儿子为了个相识不久的人就敢这样当面忤逆自己。如若这个人是个温婉善良的女子也就罢了,年轻人情窦初开,总有些奋不顾身的热血。

  可这他妈的居然是个男人!

  沈重心底难得爆了句脏话,他心头的失望量变引起了质变,从失望转换成为了愤怒,眼底迸射出的怒火恨不得将沈舒年这个不顾孝悌的不孝子给烧死。

  既然沈舒年乐意跪,沈重便也不做这无谓的好人。他的脊背靠在身后的椅背上,虽然看起来是个放松的姿势,僵直的身子和紧绷着的下颌却与他此时的姿态截然相反。

  沈重的话语冷了下来,心底却还是抱着几分微弱的希望,希望沈舒年迷途知返,不要和他的老父亲作对:“舒年,我再问你一次,你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话音刚落,他不等沈舒年开口,就又给自己补充了一句,像是想要抓住那一丁点儿薄弱的可能性:“舒年,我知道你一向是个聪明孩子,你可别走错了路。”

  “父亲。”

  沈重现在听到沈舒年喊自己父亲就害怕,他嘴上毕恭毕敬地喊着自己父亲,身体力行做的都是能把他这个父亲活活气死的糟心事。沈重听着这声“父亲”,同时目光炯炯地望着沈舒年,等待着他给自己另外一个答案。

  这一回沈重依旧失望了,他高高吊起的心被沈舒年情真意切的话语摔了个粉身碎骨,让他坐在椅子上的时候都有一种坠亡的窒息感。沈重只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目眩,几乎看不清楚身前沈舒年的样子。

  沈舒年终于刚抬头直视自己,说出来的话却依旧不是沈重满意的:“我知道父亲一时半会儿无法接受,可是父亲,我与砚知,早已是情深几许。”

  这个不孝子!

  沈重心底的怒火终于压不住了,像是火山爆发般浓烈的愤怒冲昏了他的理智。他几乎是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想要用言语让沈舒年清醒清醒:“沈舒年,我看你是真的糊涂了,你是个男人,他也是个男人,你们怎么可以!”

  他的手抓住茶杯,差点儿就想把杯子往沈舒年身上砸,可到底残存的理智让他收回了手上动作。即使如此,沈重依旧被沈舒年气得双手发抖,几乎端不稳茶盏。

  “父亲息怒。”沈舒年再度俯下身去,这回他没有再直起身来,而是以这样一个扣头的姿势回话,“我自然知晓我与砚知皆是男子,可情之一字,本就无关男女老少。”

  沈重看着沈舒年因为俯趴而暴露出的脊背,他本就身姿颀长纤瘦,这几天为了那人的事情四处奔走,怕是吃没吃好睡没睡好。秋老虎依旧炎热,沈舒年的衣裳轻薄,贴在他的身上,脆弱的脊背显现出来,几乎是一览无遗。

  望着儿子削瘦的身形,沈重心底的滔天怒火再度平息了下来。他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只觉得方才的怒吼过后,就连嗓子都隐隐约约有了哑意。原来不知不觉间,不仅是沈舒年已经长成,自己居然也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到底是岁月不待人。

  “舒年,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已经老了,无法理解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沈重尝试和沈舒年换位思考,揣摩他的内心想法。他试探着开口问道:“赵家的女儿,李家的姑娘,个个都是知书识礼的好姑娘,不仅门当户对,她们的父亲也和我有些交情,若是成了好事,便是你未来的助力。”

  沈重越说越气,发现自己实在是理解不了沈舒年的想法。为什么自己玉树临风仪表堂堂,从小就是天之骄子的儿子不去喜欢娇娇软软贤惠温婉的姑娘家,非要去喜欢一个硬邦邦的大男人。

  他心中疑惑,此时便也顾不得其他,直截了当地对沈舒年问出了口:“你怎么就不喜欢姑娘家,非得去喜欢个男人呢?”

  沈舒年愣了一下,似是觉察出了父亲话中软意。他直起身来,看着面前的父亲,又想起来在外面等待,对里面父子两个谈话一无所知的方砚知,忽然嘴角弯起一抹释然的笑来。

  “父亲可曾读过《牡丹亭》?”还没等沈重开口回答,沈舒年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儿子自小饱读四书五经,可是话本子画册子也没拉下。《牡丹亭》里我最喜欢一句,或许能为父亲答疑解惑。”

  沈重不屑于戏曲歌本,觉得淫词艳曲登不上大雅之堂,因此对着《牡丹亭》也只是听闻大名却不解其意。他看着沈舒年深深地呼了口气,既像是释然,又像是怀念。

  “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话音刚落,沈舒年便对沈重笑了一笑,“父亲,我与砚知,便是情不知所起。可是当我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情感时,便已经是一往而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