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砚知知道沈舒年为了救他出去四处奔走, 他感激沈舒年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觉得心疼。他伸手抚上沈舒年的头发,将他散落的额发别在耳朵,嗓音轻柔地对他说道:“没什么的。”

  “舒年, 我知道你不同凡响, 可衙门之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查清楚的。你莫要着急, 别为了我的事情和你那边闹出不愉快了。”

  沈舒年垂下眼眸, 翘长的眼睫将他眼底的情绪遮了个彻彻底底,也不知道有没有将方砚知苦口婆心的话听进去。到了依依惜别的时候, 方砚知和沈舒年站起身来, 拥抱了片刻, 这才不舍地分离。

  在离开的时候, 沈舒年一步三回头,看着方砚知所处的那间小屋子。方砚知站在屋子里面,挺拔的身形如同一棵折不断的松柏,正目光炯炯地望着沈舒年。

  木门被人慢慢关上,直到再也无法看到方砚知那满含情意的眼神, 沈舒年才意犹未尽地转过身来,跟着面前的衙役离开。

  到了衙门门口,沈舒年留了个心眼儿, 趁没人注意, 悄悄往那矮胖衙役手里塞了一块银子, 同时和他小声嘱咐道:“这点子小心意,还望衙役大哥不要嫌弃才是。”

  那矮胖衙役看也没看手心里的银子, 高昂着头笑着逢迎沈舒年。他掂了掂手心的重量, 满意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哪里那里, 公子倒是个情深义重的人,大哥佩服啊。”

  听到这衙役起的话头, 沈舒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脸上摆出一副苦恼的表情,欲言又止道:“衙门里的日子不比在家里,哪哪儿都不方便,也不知道我这个朋友能不能受得住——”

  他的尾调拖的长,给人一种浮想联翩的感觉。看门的衙役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下来,早已经在吃人的衙门里面修炼成为了人精,听沈舒年的上半句话,自然就能知晓他想听的下半句话。

  那矮胖衙役一双绿豆般大小的眼睛微微眯着,在脸上肥肉的堆砌下,几乎成为了一条看不见的缝。他对沈舒年作了个揖,而后摸了摸自己身上衙役的专属服饰,同沈舒年保证道:“公子放心。”

  “公子同那人情谊深厚,咱们瞧着也是感动。那位公子在衙门里的这些日子,哥哥我会多多照看一二的。”

  虽然不知这承诺的话语里有几分真几分假,可是得了这样的保证,倒是让沈舒年渐渐松了一口气。他同那衙役回礼,如释重负地道:“若是如此,真是谢谢衙役大哥了。”

  二人又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句机锋,在互相恭维的话语里,沈舒年只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他脸上那标志性的笑容几乎快要僵住,如同一个模板中刻出来的嘴角弧度凝固在了脸上,就连扯动嘴角也是费力费心。

  回到铺子里时,大宝小宝已经睡下了。他们明天有私塾里的早课,自然不能在晚上还熬夜等沈舒年回来。沈舒年忽然有些庆幸早课的存在,让他不必花费心思去陪大宝小宝们。

  他实在是太累了,若是还得强撑精神,在大宝小宝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沈舒年觉得,自己怕是会发疯。

  桑嫣心中牵挂方砚知的处境,此时自然是没有睡着。寂静的夜里只要有半点声响,就能被无限放大。她耳朵尖,一听到前院发出的动静,就知道是沈舒年回来了。

  可是其他的人已经睡了,她不能大张旗鼓地闹出声响来,便蹑手蹑脚地披了件衣服,端着一盏油灯,走到前院迎接沈舒年,同时替沈舒年照亮身前的路。

  沈舒年身上劳累,见桑嫣孤身一人执着油灯前来,道了一句谢后便再无言语。二人对方砚知的事情都心知肚明,知道今个夜里怕是个不眠之夜,便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讲话。

  沈舒年吃了几块桑嫣送进来的点心,不知是不是时辰晚了,平日里喜欢的吃食此时吃起来却索然无味。沈舒年味同嚼蜡地填了填肚子,便将剩下的点心收了起来,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吃了。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沈舒年坐在桌边,学着方砚知的模样,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一手随意地搭在桌上敲着节奏,忽然在对影成三的月色中品出几分落寞来。

  他为了方砚知的事情在外面奔走了一整天,在这一天的光景里,沈舒年将自己所有的人脉资源全都拿了出来,还亲自去见了一面方砚知。方砚知精神还好,只是衙门里的日子到底不太好过。

  看着方砚知眼角眉梢的憔悴疲惫,沈舒年只觉得自己的心也一抽一抽地在疼,恨不得同他感同身受,体会他现在的处境心情。他们两个人一个在衙门里面,一个在衙门外面,沈舒年想,不知砚知能不能看到这漂亮皎洁的月光。

  他利落地洗漱沐浴,向来在洗浴一事上喜欢精细磨蹭的沈舒年今个儿却是草草地收拾了自己。他实在太累了,只觉得身上心上皆是一片荒芜。

  躺在床上整理思绪的时候,沈舒年盯着床顶的帷幔看,忽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可他到底没有落下泪来,沈舒年抹了一把眼睛,将身上的被子仔细盖好。在沉入梦乡的前一秒中,他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事情总会好的。

  有钱有势的人生活总差不到那里去,在平日的相处中,方砚知只知道沈舒年是个富家大少爷,却不知道他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出于自己的考虑,沈舒年也没有告诉方砚知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捞出一个被衙门关了的人,单单有钱是不行的,身上还得有些权。钱权两相操作下,再难判定的冤假错案也能高效清白地结案,更何况方砚知本就是个清清白白的生意人。

  既然人是清白的,这事情就好办了。方砚知在衙门里面数着日子,想着沈舒年在救自己的这件事上,到底出了多少力,又欠了多少人情。

  方砚知不是傻子,自从沈舒年见了他一面后,第二天他的伙食和待遇就好上了不少。第三天那衙门里的官吏提审他时,虽然看起来撑着一副严肃公正的模样,可微微颤动的手臂和脸上的冷汗,暴露着主人内心的忐忑,这些细节都是骗不了人的。

  方砚知站在堂下,见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两股战战的官吏,疑惑的同时心里也松了口气。他想,自己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顺利地从衙门里面出去了。

  果不其然,第四天的时候,衙门里就将方砚知无罪释放。那官吏像是对自己抓错人了很是愧疚,一双手紧紧地抓着方砚知的手,力道大到方砚知都觉得有些痛。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个劲儿地跟方砚知道歉,像是想要获得他的原谅。

  方砚知招架不住那官吏的攻势,只觉得自己要是再待着这个衙门里面怕是会折寿。更何况重见天日后,他心底的思念如同生长的野草,顷刻之间便在他的心上长成了一片郁郁葱葱。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到自己的铺子里面,去给沈舒年一个失而复得的拥抱。

  可回到铺子里时,沈舒年却并没有如同想象中的在铺子里面等着他。方砚知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生怕自己刚从衙门里脱困出来,沈舒年又糊里糊涂地着了别人的道。他急急忙忙地唤来桑嫣,询问着沈舒年的下落。

  桑嫣只是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对方砚知说着自己见到的事实。她说沈舒年是被一些她不认识的大人物叫走了,那群衣着华丽的大人物里,她只认得出来苏眠的身份。

  听到苏眠的名字,方砚知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渐渐放了下来。既然是苏眠一群人,那沈舒年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

  方砚知在铺子里将自己里里外外洗刷了一遍,将在衙门待着的这几天身上沾染的腌臜灰尘洗了个干净,又换了身整洁柔软的衣服。打理完毕后,他一个人坐在前院铺子,那张最靠近门口的桌子边,想着等沈舒年回来。

  他的心思很简单,只是想要在沈舒年回来的时候,能够第一眼看到自己。

  沈舒年是在日落时分回来的,方砚知眼尖,一下便看到了那个颀长纤瘦却并不羸弱的身影。见到沈舒年,他脸上顿时爬满了欣喜,可下一秒便落了下去,因为沈舒年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旁跟着好几个侍卫家丁一样的角色,跟在沈舒年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朝着铺子走来。沈舒年身前一步远有个锦衣华服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蓄着漂亮的胡子,微抿着唇,遥遥一看便有一种不怒而威的威严感。

  沈舒年一行人朝着自己的铺子走过来,方砚知赶忙起身迎接他们,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面前这个看起来跟沈舒年关系匪浅的中年男人。

  那个中年男人的鹰隼般的目光斜斜地朝方砚知扫了过来,方砚知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在那凌厉的目光下动弹不得。正在他尴尬无措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何处摆时,沈舒年先出言打破了僵局,将方砚知解救了出来。

  “父亲。”

  方砚知如遭雷击,一时忘了自己该在长辈面前恭敬,怔愣着抬头去看面前的男人,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出半点和沈舒年相似的地方。沈舒年喊这男人父亲,这不苟言笑的男人居然是沈舒年的父亲。

  他这样凌冽的气质居然能生出沈舒年这样一个玉面君子,教育当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