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绍没有透露李观镜的病情,但他的沉默足以回答杜浮筠的疑问了——拔毒之后,李观镜的身体状态很不好,而且这种不好很可能是无法逆转的,不然依照郡王府的财力势力,不至于让裴绍觉得一筹莫展。

  为何会这样?是因为他身上的旧伤么?杜浮筠茫然地看着窗外,不由想着,若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陪在李观镜身边,会不会这一切就可以避免呢?

  “此事最好在除夕夜宴上揭发,众目睽睽之下,圣人自然会下令好好彻查此事。”

  “微臣以为不然,这样做太过明显,圣人定然会猜到殿下身上。”

  ……

  众人讨论的话忽远忽近,杜浮筠都听见了,却都没进到心里,片刻之后,太子忽然点他:“杜卿怎么看?”

  杜浮筠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他看向太子,道:“臣认为此事应到此为止,交由颍州刺史阎登处理为好。义庄一事虽有秦王手笔,但究其根本,惨剧与他关联不大,且阎刺史为官清廉,并未残害徐氏族人,臣滞留几日尚且能看出问题,若圣人有心要查,那些人证口供难以立足,一击不倒,反而会惹火上身。”

  一名幕僚道:“杜学士刚才也说所留时间太短,又怎么能肯定你所见皆为事实呢?若当真如杜学士所言,却不知那几名敲登闻鼓的徐氏族人从何而来?我们的人无声无息在颍州消失,除了秦王和颍州刺史,还有谁能做到?”

  当然还有人。

  圣人偏宠太子,其实杜浮筠一直觉得太子大可不必将秦王视作眼中钉,现在有一个等待坐收渔翁之利的人才更加需要警惕。杜浮筠身为东宫臣子,虽无意涉足党争,但如果真有人伸过手来,他有义务保护太子,于是提醒道:“其实颍州一行,臣……”

  太子抬手止住他,看向内殿边的柱子,一名内侍探着头,似是有话要回。

  内侍见太子示意,快步上前来,附耳说了一句话。

  太子挑了挑眉,问道:“听清楚了?”

  内侍道:“千真万确。”

  “奇事一桩。”太子冲内侍扬了扬下巴,道,“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内侍道:“今早余杭郡王进宫面圣,下午圣人传口谕,内容有二,其一,余杭郡王府世子李镜天官复原职,制授中散大夫,全权受理江南河工银贪墨一案;其二,赐余杭郡王府二公子与左卫将军府独女朗氏结秦晋之好。”

  中散大夫虽是散官虚职,却是正五品上,李观镜忽然被免罪便也罢了,还连升六级,实在是叫人意外不已,不过仔细想想,也能明白点,毕竟工银贪墨案不小,若只是小小工部员外郎,确实不足以接受此等差事。

  同朝为官,消息互通有无,长安最不缺的就是知情人,在座的官员亦是如此,他们知道余杭郡王因府上太妃行径被牵涉其中,先前圣人让郡王去查,尚且可以说是将功赎罪,也是给其他老臣一个定心丸,如今让世子接手此案,也可以说是因为他去过江南,或许对真相比较了解,但为何口谕里还有赐婚李二郎?谁不知那李照影正是由太妃亲自抚养成人?若说此案郡王有三分嫌疑,李照影便有九分了。

  幕僚面面相觑,过了半晌,一人道:“此事……与殿下和秦王都没干系,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有几人附和。

  另一人冷冷一笑:“你们以为殿下为何要关注余杭郡王?郡王府自然不大可能去贪墨工银,可是你们难道不知李世子与何人交好?若这笔银子落入他的口袋……”

  杜浮筠抬眼看向那人,认出是吏部郎中蔡疆,他既然提起李璟,必然是关注了一段时间了,杜浮筠登时警惕起来,心中庆幸方才的提醒不曾说完。

  太子适时打断,道:“四弟如今在外打仗,我等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怎可妄自揣度?”

  打仗意味着兵权,众人听完,心里“揣度”得更加厉害。

  虽知未雨绸缪是好事,但真正面对权力斗争中的阴私角落,杜浮筠还是感觉到一丝不适,便垂头不语。

  蔡疆附和道:“殿下宅心仁厚,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齐王十分看重李镜天,我们将李镜天拿捏在手中,若无事,则大家相安,若有事,手中也多了一个筹码。”

  太子未置可否,又看向杜浮筠,道:“杜卿,这次去江南,你与李镜天相处多日,依你看,他对工银一事是否知情?”

  杜浮筠便将当日回给圣人的话又复述了一边,末尾补充了一句:“依臣看,李世子应当不知道此事。”

  “照你这么说,郡王应当也不知情。”太子沉吟道。

  蔡疆道:“果真如此便也罢了,怕就怕这是障眼法。”

  杜浮筠心中不悦,面上淡淡,不露情绪:“这就不得而知了。”

  太子看着杜浮筠,蓦然笑了笑,道:“竹言,你与镜天交情如何?”

  杜浮筠抬眸,温声道:“回殿下,我与李世子并无私交,不过作为同僚,处事尚算投机。”

  “他儿时常来宫里,我瞧着倒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不知道这几年心性有无变化。”

  杜浮筠笑了笑,没有接话。

  太子看了看众人,道:“我这里竟无人与他相熟——杜卿,你们既一道共事过,如今他解禁了,你得空便去看看他罢,也代我问候一声。”

  “臣领命。”

  太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想起方才被打断的话题,问道:“方才你说颍州一行如何?”

  杜浮筠转了话锋,道:“臣认为颍州一行并非一无所获,及时止步,好过无证论罪。”

  太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杜卿这次回来似乎有些变化,以往这种场合,你都不大会说话。”

  杜浮筠有些错愕:“殿下……”

  太子笑道:“自然,这是好事。”

  杜浮筠却知道太子并不觉得是好事,他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颍州徐氏义庄的案子明显责任不在秦王,杜浮筠看得明白,他相信从小浸淫此道的太子会不懂,那么除了冲动,就还有另一个解释——将计就计。

  从何时开始,太子和秦王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杜浮筠略作回想,脑海中不禁总是浮现出李璟的面容。

  回去的路上,街道旁偶尔有挑着箩筐卖桃木牌的小贩,杜浮筠后知后觉地想起,八天后便是除夕夜了。

  玉簪一直在袖中,杜浮筠只要缩手便可摸到,他心思浮动,尤其是在得到正大光明前往郡王府的机会后。雪粒子稀稀落落地撒了下来,偶尔被北方刮到脸上,触感一片冰凉,杜浮筠拉住缰绳,在马已经行到家门口时停了下来。

  “三郎不进来么?”阍者探出头,问道。

  “我有些事要处理,都不必跟来。”杜浮筠留下这一句,便调转马头往坊门行去。

  郡王府里,此时气氛有些沉闷,在圣人口谕到来之后,郡王妃被彻底气到了,对着联手欺骗她的父子俩一通数落后,便将自己关到了主屋,任由郡王如何赔礼道歉,都不愿开门。

  李观镜将烂摊子丢给郡王,自己则来到李照影住处外,这里比起从前安静了不少,谢韫书因为已经与柴昕定亲,被谢家在长安的族亲接了出去,所以隔壁院子空了下来,让这一块平添了几分萧索。

  回来这么多天,李观镜真正能见外人的机会并不多,哪怕是郡王本人也要受到三令五申,就更别提其他人了,再加上李观镜在江南出事,太妃和李照影可谓是郡王妃重点防范的对象,所以今日算是堂兄弟两人阔别小半年后初次相见。

  支起的窗扇里,李照影正在看书,他的面前是一只架在小火炉上的水壶,热气腾腾逸出,如同雾气一般,飘到红梅的枝丫间。

  李观镜抬头,发现冰粒子渐渐攒成雪花,落得纷纷扬扬。

  李照影忽然开口:“哥,外面冷,快进来罢。”

  李观镜收回目光,直接进门,坐到榻上。李照影放下书,露出封皮,李观镜瞥了一眼,嗤笑道:“《酉阳杂俎》能让你过制科?”

  “我不考了。”李照影垂下头,目光沉沉地看着沸腾的水壶,过了片刻,低声道:“我没想过杀死方笙。”

  李观镜眯起眼睛,不发一言。

  李照影抬眸,急切地解释道:“我真的没想过,方小娘子帮过我很多忙,在钱塘的时候,韫书常常生病,只要方笙来,她都会亲自照顾韫书,所以我无论如何也不……”

  “你就这么恨我么?”李观镜打断他。

  李照影瞬间沉下脸:“我和你说过,谁也不能将韫书带离我身边!”

  李观镜冷笑:“你不要她离开,可问过她的主意?”

  “来长安之前,她说过会一直陪着我!可是一来到这里,一来到这个破地方!她想法统统变了!”李照影恨声道,“她整日在家,怎么会忽然改变?一定是你……你在其中牵线搭桥,让她移情别恋!”

  看着李照影扭曲的神情,李观镜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可置信是么?”李照影越说越激动,渐渐有些语无伦次,“因为你的身边从来不缺爱你的人,可是我只有一个韫书,她是那些昏暗的日子里唯一一束光!当我被关祠堂,被藤条鞭笞,被罚不许吃饭……那么多年,谁都不敢管我,他们甚至都不用正眼看我!只有韫书……韫书她自己身体不好,那个老贱人还会时不时去报复她,她那般瘦弱,可是她从来也不怕……”

  李观镜愕然,在这一瞬间,他想要给李照影一些希望,便解释道:“韫书的婚事不是……”

  李照影压根没有听进去,他恶狠狠地瞪着李观镜,继续道:“可是现在一切都毁了!你帮着你的朋友,亲手从我这里夺走了韫书!”

  “不是这样!”李观镜提起声音,辩解道,“你明明知道自己给不了名分,她留在这里没有好处,那为何不让她离开?”

  李照影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瞬间泄了气,他颓然地垮下肩膀,喃喃道:“我会有办法的,只要你不插手,我总归会想到办法……”

  “你没有把握。”李观镜淡淡道,“她也等不起。”

  李照影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你今天来是想做什么?让我认错么?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杀你。”

  李观镜今天来,有两个问题,其一是:“圣人赐婚是谁的主意?”

  “我。”

  “因为韫书离开,你就要去伤害别人?”

  “伤害?”李照影有些茫然,“我只是在满足众人的期望——毕竟连阿耶都默许,不是么?”

  朗家求未来的地位保证,太妃求朗家的势力,郡王先前是要为李观镜出气,而圣人则是要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李照影所说不错,所有人都在将他推向同一个目的地。

  “我父亲的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如今连史官都在粉饰,他又怎么会贸然下手呢?定然要让我自取灭亡才好。”李照影看着在寒风中瑟缩的红梅,话语中难掩倦意,“或许当年随他们而去才是最好的命运,留在这世上,不曾有一日遂心如意,不过是一具众星捧月的傀儡而已。”

  李观镜说不出话来,那心软的毛病又犯了,面对这样的李照影,他无法再恨下去,只能说第二个问题:“尹望泉在哪?”

  李照影摇了摇头:“他留在江南,你要问踪迹,得去找朗詹。”

  “太妃搜刮的银两去了何处?”

  李照影反问道:“你觉得她会告诉我么?”

  李观镜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过了片刻,站起身,道:“柴昕会照顾好韫书,我希望你能悬崖勒马,这样的话,或许你们之间还有可能。”临到门边,他又补充道,“这世间女子大多身不由己,面对思语的时候,多想想韫书的难处罢,好好对她,等到雨霁天晴那日,你才不会后悔。”

  李照影没有说话。

  李观镜话尽于此,便抬步离开了院子。待他回到兰柯院时,刚进院门便差点与侍墨迎面撞上,他伸手扶住人,问道:“怎么了?”

  “哦……”侍墨耳垂有可疑的红,目光左右躲闪,“那个……杜学士来啦!”

  李观镜一怔,看向主屋时,脚步不由变得迟疑起来。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拂帘而出,李观镜见到他,漫漫想道:也难怪侍墨害羞,能将半旧的官服穿成这般夺目耀眼,满长安也找不出几个来。

  “镜天!”杜浮筠难掩面上喜色,一步跨过三级台阶,向李观镜走来。

  直到人来到近前,李观镜才找回了魂,他喉结动了动,千言万语终是被压回了心里,最终只是淡淡道:“杜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