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上了一层雪,冰雪落地声逐渐消弭,窗外变得安静起来。

  窗内更加安静。

  杜浮筠看着面前的玉盒,有今日东宫的前因在,他思考起李观镜的动机便容易得多,虽然杜浮筠自诩不曾深陷其中,但有些事还未开始便结束,终归会留下遗憾,他便抬眸看向李观镜,道:“当日西楚州分别,你说再见时有话要和我说,现在可以说了么?”

  李观镜今日此举,有诀别的意思在,他设想过杜浮筠可能会拂袖而去,也可能会追问到底,却没想到他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李观镜想到当日相互扶持的情谊,好不容易做下的决定又有一点松动,他垂下眸,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我说的是钱塘再见,如今情景不再,话也就不用说了。”

  杜浮筠挑了挑眉,道:“当日,其实我也准备了话要说与你听。”

  “什么?”李观镜问完便觉不妥,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道,“自然,你不说也无妨。”

  “想来你主意已定,说与不说对你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不过对于我来说,努力过和一开始就放弃却不一样。”杜浮筠顿了顿,认真道,“我想,我的心意与那时的你,应当是相同的。”

  李观镜呆住,忍不住问道:“那你能离开东宫么?”

  杜浮筠摇头:“太子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不能背叛他。”

  这个回答在李观镜的预料之内,所以原本他并不打算去问,只是方才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叫他存了侥幸之心。李观镜觉得自己该笑一笑,可是心中万千思绪翻涌,有一座沉重山峰镇压其上,叫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露出真正的心意来,最终挤出来的笑比哭还难看。

  李璟之于李观镜,要比太子对于杜浮筠更加重要,如今郡王府泥潭深陷,除了李璟上位,再无人能助他们全身而退,即便杜浮筠拼尽全力,也只能保住他们的性命而已,所以杜浮筠不怪罪李观镜放弃自己,其实换一种角度,又何尝不是他放弃了李观镜?

  想到此处,杜浮筠轻叹一声,转头看向窗纸,冷静了片刻,才收回目光,将玉盒往前推了推,问道:“你打开过这个么?”

  李观镜此时也已经平复了些许,他摇了摇头,低声道:“虽不知是何物,但想来应当十分贵重。”

  “确实算得上贵重。”杜浮筠淡淡道,“你选择的路注定不好走,所以还是留下罢,或许有一天,此物能让你绝处逢生。”

  李观镜闻言,连忙道:“那我更不能要了,你这里也不太平!”

  “不管怎么样,太子是正统,他的胜算肯定比齐王大,我那两位兄长都十分得圣人眷顾,我没有你这么多羁绊。”杜浮筠知道肯定有人盯着自己进郡王府,因此不宜在此久留,说罢便站起身,道,“今日我来看望世子,一为同僚之谊,二是遵太子之命,如今事了,杜某便告辞了。”

  李观镜看向玉盒,不知是为盒中之物所心动,还是贪恋两人可以就此留下一线关联,总之他没有再坚持还回去,只喃喃道:“天寒雪大,我就不留客了,杜学士当心路滑。”

  “多谢。”杜浮筠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

  李观镜听着脚步声往门口去,虽然早有准备,可还是堵得慌,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在意这些,道:“杜学士,当日李未央一事,你曾经应许的诺言可还作数?”

  杜浮筠已经到了门口,闻言不由顿住脚步,他微微侧过头,声音带了一丝冷意:“杜某决不食言。”

  “今日出了这道门,我们就在不同的阵营了……”李观镜感觉喉咙一阵腥甜,剩下的话没再说出口。

  杜浮筠却明白未尽之言是什么,他笑了笑,道:“李世子也一样,多保重。”

  门被打开,杜浮筠在风雪中迷了眼睛,这才发现倏忽之间,外间已然是鹅毛大雪。

  李观镜推开窗,眼看着红衣落入白茫茫的天地中,片刻之后,便消失在了月洞门外。

  红色在白雪中总是很耀眼。

  元也回到租住的小院时,一抬头便看见那棵大槐树上的红布条。

  “北方的冬天也忒冷了些。”谢翊之呵着手,从屋中走出,接过元也手中的腊肉,却见面前的人在发愣,他顺着看过去,一眼便注意到了红布条,道,“早间还没有,刚挂上不久——朗思语找你。”

  “婚事起了变化。”元也忧心忡忡地收回目光,揽着谢翊之回到屋里,在两人烤火的间隙,元也将在集市里听到的消息道出,谢翊之不由惊道:“怎么会这样?先前不是说镜天答应了帮忙?”

  “我也不懂他怎么帮着帮着,反倒让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了。”元也苦着脸,提议道,“我也没法子,要不干脆带她跑罢?”

  “镜天恐怕有苦衷,先去问问他还有没有其他路走。”谢翊之看着屋外的落雪,叹道,“雪这么大,太容易留下痕迹了,去朗府不安全,不如再等等呢。”

  “朗思语那个性子,我担心她忍不了,上午才出的旨意,红布条都已经挂出来了。”元也从怀中取出李观镜所赠的令牌,道,“这样罢,你带着令牌去郡王府问明原委,我去朗家看看。”

  谢翊之按在元也的手上,微微蹙起眉头:“阿也,别冒险。”

  元也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道:“又不是第一回去,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翊之摩挲着手中的令牌,心中始终无法安定。

  到了傍晚,雪依旧没有变小的趋势,这会儿路上基本已经没有行人,宣阳坊的贵人府邸都紧闭着院门,连阍者都躲进了房里不愿出来。

  谢翊之在坊门口,目送着一身白衣的元也与大雪融为一体,仿若被吞噬了一般。谢翊之本该离去,但是这样的感觉让他心中担忧更甚,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进了宣阳坊,往朗家而去。

  元也轻车熟路地进了左卫将军府,也不知是不是今天刚得了旨意的缘故,将军府里人人带着喜气,朗思语的院子聚了不少人,莺莺燕燕的听着十分热闹,倒没有元也所想象的凄风苦雨。他在檐下等了片刻,感觉手指快要冻僵了,眼看着人来了一波又一波,一时半会儿都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只得重新翻上屋顶,打算先找个暖和的地方躲一会儿。

  脚踩在雪上,难免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元也全神贯注,努力减少自己发出的声响,下一瞬,一道更加响的破空之声传来,元也来不及回头,一个翻身躲过,一支箭堪堪落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元也落地时脚下一滑,没来得及看是谁放箭,便从屋顶掉了下去。

  院中的热闹声骤停,那些原本站在院中的“侍女”忽然向元也围了过来,她们利落地从腰间抽出软剑,齐齐刺向元也。

  元也单手撑地,矫健地跃身躲避,没想到未跳出包围圈不说,身上还被划破了几道,若不是冬日衣服厚,他身上已经挂彩了。意识到这一点,元也暗自心惊,打起十二分精神,嘴上嚷道:“那个放暗箭的仁兄是谁?有本事出来单打独斗!”

  “就凭你?”朗思源持弓从回廊中转出,他看着元也的脸,并没有多少惊讶,只道,“五台山上果然是你。”

  元也知道自己这是中了埋伏,既然打不过,他便要占些口头上的便宜,好叫人在愤怒中露出破绽,当即道:“就是你爹,还不来磕头?”

  朗思源嫌恶地看着他,不再多话,一挥手,那群女杀手便再次扑了上去。

  女杀手训练有素,相互之间配合得也十分完美,自从当年钱塘城郊一战后,元也许久不曾感觉到这样的捉襟见肘,很快白衣上便多了红血印。好在这几剑也没有白挨,他寻到了剑阵的破绽,正待下一招一击出圈,女杀手忽然全体后退,元也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心觉不妙,全力躲开,这才免于内脏尽碎而亡的结局。

  元也借翻身的功夫,看见偷袭自己的是一个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他一击不中,并未再追,元也暗自松了口气,不想朗思源的箭紧随而来,一箭射穿他的右胸,力道之大,直将他带倒在地。元也疼得背过气去,余光瞥见女杀手围了过来,眼看着自己要被刺成筛子,他的脑子陷入了短暂的空白,难以相信一时大意,竟要这般草率地死去。

  下一刻,一声厉喝传来:“住手!”

  女杀手听出是自家小娘子的声音,当即停了下来,纷纷往院外看去。

  朗思语只穿着一件单衣站在院门口,脸色似是因为潮热而微微发红,她看着院中的一切,眼中仿佛燃着一团火。

  一把长剑搭在朗思语肩上,锋利的剑刃紧紧贴着她的脖子,持剑人从墙后转出,元也看见他的一瞬间,蓦然眼睛一酸,整个人松懈了下去。

  朗思源着急地看向中年男子,道:“阿耶,思语她……”

  “她不会有事,但凡她少一根汗毛,地上的人就会被大卸八块。”朗詹笑眯眯地看着对方,道,“自然,你也会被五马分尸。”

  “你笃定他不会杀我。”朗思语笑了笑,道,“自然,你赌对了,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不过他下不了手,不代表我也如此。”朗思语眸色一冷,从袖中抖出一把匕首,直接对准自己的喉咙,她死死盯着朗詹,话却是说向谢翊之,“帮我拦住他们。”

  谢翊之会意,横剑胸前,挡在了朗思语身前,朗声道:“我固然打不过你们,但是拦住你们救她却不成问题,如今圣人赐婚,你们要冒险,且想想朗家有几个小娘子!”

  “阿耶!”朗思源急道,“别伤到思语!”

  “住口!”朗詹阴沉地瞥了朗思源一眼,咬牙道,“妇人之仁!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儿子?!”

  朗思源紧紧握住手中的紫檀木弓,他的指腹按在“毗沙门”三字之上,心中难掩怨怼——就是因为这一桩旧案,朗家已经逐渐走向万劫不复之地,可是他的父亲却日益癫狂,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不惜利用家中唯一的女儿!朗思源抬起头,坚持道:“阿耶,思语不能受伤。”

  朗思语将刀尖按进肌肤之中,殷红的鲜血立刻溢出,顺着脖子流下,落在衣襟之上。

  朗詹痛心道:“我儿!你怎可心向外人?”

  “他们是我的朋友!”朗思语微微仰头,想要忍住眼泪,不想它们还是顺着脸颊落下,“你们将我骗走,却要杀我的朋友,你们是想让我死!”

  朗思源走到元也身边,将女杀手皆遣散了去。

  朗詹气恼地闭了闭眼,没再阻止。

  朗思语却道:“不要你,让紫云扶他过来!”

  缩在角落的紫云一个瑟缩,求助地看向朗思源。

  朗思源点了点头,道:“听小娘子的。”

  元也胸前的血成了冰冻,衣物变得硬邦邦的,一个不小心就会扯到箭,朗思源取过一把剑,将箭头和箭尾都斩了去,尔后帮着将半昏迷的元也架到紫云的肩上。

  紫云半拖半抱着,艰难地带着元也离开了包围圈。

  谢翊之看得心惊胆战,好容易人到了近前,他连忙揽住元也,护着人退到朗思语身边。

  元也靠在谢翊之肩上,意识模糊之间,感觉到身边人的颤抖,安抚道:“别……怕……”

  谢翊之偏头,用脸贴住元也的脸,哑声道:“我不怕。”

  朗思语看向他俩,握住元也的手,道:“我送你们出府。”

  朗詹和朗思源跟了上来,其余人都留在了原地,但即便是毫无武功底子的朗思语也知道暗处躲了很多双眼睛,她紧紧握着元也的手,一直带着他们来到大门前。

  朗詹沉声道:“够了么?”

  朗思语知道此事不能外传,她放开了元也,轻声道:“谢郎君,你们快走,往县廨去,那里有巡逻的卫兵,这里的人不敢追去。”

  “你保重,我们会找机会带你走。”谢翊之轻声道。

  朗思语怔了怔,露出些笑意来。

  谢翊之抱起元也,转身跳至墙头。朗思语稍稍松懈了一些,只觉眼前一花,手中匕首已然被夺了去,不等她反抗,朗思源一记手刀将她击倒,在闭眼之前,朗思语看见郎詹拉开紫檀木弓,铁箭发出铮响,呼啸而去,没入墙头之人的心口。

  郎詹跳出围墙想要补刀,却见雪地里只有一摊血迹,已然没了那两人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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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提示:33章,杜浮筠承诺不会伤害到无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