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多是光怪陆离的场景,但是这一次却一直都是黑暗,李观镜感觉不到周遭有一点光,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眼前所见俱是一片黑,但他却有一种感觉——那些黑暗在不断地变浓重,不断地向他靠近,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努力地想要逃跑,努力想要呼吸,却只觉得往黑暗里越沉越深。

  忽然间,一股清淡的花香袭来,李观镜终于吸进了一口气,随之而来的是肩上的剧痛,一直延伸到了肺部一般,他猛地咳出声来。

  元也刚将一盆秋菊摆到窗台上,便听身后传来咳嗽声,他连忙来到床边,只见李观镜缓缓睁开了眼,眼神甚是迷蒙,显然不知身在何处。元也悬着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来了,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李观镜转过目光,看向床边的人,在某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在照镜子,脑中懵了一瞬后,他反应了过来,眼睛微微张大,神情却十分平静:“元也。”

  “呃……对,是我。”元也挠了挠头,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观镜略看了眼屋内陈设,问道:“这是你的家?”

  “算是罢。”

  李观镜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方笙呢?”

  元也看向李观镜,仍旧无法在对方脸上看到太多情绪,他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我师弟送她回钱塘了,后事还是该让方家人来办。”

  “呵,总是这样。”李观镜嘲讽一笑——若是命途多舛,他甘愿认之,可是为何每一次都是别人来替他受难?方笙何其无辜,她与这些事完全没有关联,甚至与自己的交情也不算深,为何最后却是她挡在自己身前?

  “此事错在我,如果不是为了找我,若我在颍州城外与你相认,你恐怕不会来山阴,也就不会出现这种事。”元也心中万分自责,在李观镜昏迷的这几日里,他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自己当初换一个做法,会不会这些悲剧就可以避免,初八在兰渚山下,他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避世,可是老天爷却不给他机会,前因种下了,恶果避无可避。

  “公子?”陈珂进门后,看见李观镜已经醒了,愣了一瞬后,大喜道,“公子醒了!你终于醒了!”

  元也起身让开,陈珂小心地将碗放到桌上,然后立刻扑到床边,又是哭又是笑,好半晌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李观镜微微动容,抬手按在陈珂头上,低声劝道:“我没事。”

  陈珂更加难受,哭道:“呜呜呜公子,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呜呜呜……”

  李观镜无奈地叹了一声,道:“别胡说。”

  元也见李观镜眉目之间倦色甚浓,便提醒道:“药快凉了。”

  “哦!对!药!”陈珂一跃而起,向元也问道:“神医,我家公子能坐起来么?”

  “我来扶罢,等会儿刚好给他换伤药。”元也示意陈珂让到一边,待面向李观镜时,叮嘱道,“顺着我的力道来就行,别自己用力。”

  李观镜在元也的帮助下起身,果然没有扯到伤口,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双生弟弟,正想多说两句,陈珂适时插了进来,被褥枕头一顿塞,让李观镜稳稳地靠住了。

  元也退到一边,感觉一时半会儿没自己什么事,他不想干杵着,便道:“我先出去搬花。”

  李观镜点了点头,道:“多谢,花很好看。”

  目送元也离开后,陈珂捧着药碗,问出盘桓多日的疑问:“公子,他是谁呀?为何与你长得一模一样?比二公子还像你!”

  李观镜接过碗,轻轻吹了吹,不甚在意地问道:“你问他了么?”

  陈珂点点头,道:“问了,他说让我直接来问公子比较好。”

  “他这么说?”李观镜有些惊讶,沉吟片刻后,先喝完了药,道,“回去后,不要跟任何人提到遇到他的事,阿耶那里我会去说,记住了么?”

  陈珂有些不解,不过还是遵从命令:“我记住了。”

  “至于他是谁……等时机成熟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李观镜说罢,转了话题,问道,“我的药呢?”

  陈珂连忙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道:“公子放心,这位元神医说此药可以用水化开服用,所以这几天我都是这么做的,一天也没断。”

  “还剩多少?”

  “九颗。”

  李观镜略算了算,问道:“我昏迷了四天?”

  陈珂点头。

  李观镜觉得有些累,仰头靠在被子上,想了片刻,道:“你马上跑一趟会稽,给姚监丞传个信,让他不必管王歌之最终提供的内容如何,先带回钱塘再说——算算时间,竹言该到了,将案卷交给竹言,他会明白的。”

  陈珂虽不知杜浮筠会明白什么,不过还是将这些话都记了下来。

  “别跟姚监丞提我受伤的事,就说我还有事要查,过几日会直接回钱塘。”说完这些,李观镜有些累,有气无力地问道,“都记下了么?”

  “公子放心,我都记下了!”

  “嗯,去罢。”

  陈珂站起身,踌躇片刻,还是说道:“公子,那查刺客的事……”

  李观镜愣愣地看着屋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必查了,我知道是谁。”

  陈珂惊道:“难道是认识的人?是谁?我去宰了那死狗奴!”

  “先去传信。”

  陈珂一噎,只得道:“药瓶放在床边,我先去了,今天一定赶回来。”

  李观镜看向陈珂,缓了语气:“不急,保护好自己,这里有元也,不必担心我。”

  元也心知李观镜重伤未愈,不宜劳神,因此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陈珂出来,便捧着一盆蟹爪菊准备敲门,不料刚到门口便听到这一句,他不由一怔,抬步便跨了进去,与陈珂擦肩而过,来到李观镜面前,忍不住问道:“你我素昧平生,为何这么信任我?”

  “你若要我死,只需冷眼旁观即可。”李观镜说罢,目光落在盛放的花朵上,元也轻咳一声,连忙转身将花盆放去窗台前,李观镜在他身后开口继续道:“我去过木屋,看到了炭笔和简体字——其实我早该想到的。”

  “什么?”元也这会儿早忘了不宜劳神之说,追问道,“难道你没见到这些的话,也能猜到我的来处?”

  “你和方笙初遇时,她将你认作是我,我原本以为方笙是凭容貌辨认,但其实不是,我在药王谷的时候,她还那么小,我也是孩童的模样,多年不见,她怎会轻易认出我的相貌?”李观镜顿了顿,淡淡道,“是炭笔罢?”

  元也十分佩服:“你很聪明。”

  “自作聪明罢了——我心中有很多疑问,或许你能为我解答一二。”李观镜闭上眼睛,自顾自继续道,“那位老伯是计划的一环,他是故意引方笙上钩——我很好奇,他到底是谁,为何会说你是他的少主,又是如何认得方笙?”

  “四年前,方笙和方欢曾受我所邀,去会稽王家给人治病,他们或许就是在那时认识了。”元也有些心虚,解释道:“王曲他曾经确实是我的仆从,至于现在侍奉何人,我不敢确定,左不过是王歌之罢。”

  李观镜心道,这位“王伯”既然是王歌之的人,那王家能给出的账簿十有八九为假了,既如此,会稽不宜久留,选择让陈珂去报信是对的。

  元也见李观镜不说话,保证道:“不管怎么样,既然他参与到其中,我一定叫他给你一个交代!”

  “不是给我,是给药王谷一个交代。”李观镜更正完,见元也一脸无语,淡淡一笑,道,“我听说王家五郎是你的好友,你让王家人给交代,那你的好友怎么办?”

  “你说的人是我的师弟,现在正在钱塘方家药铺,不过他不是王家五郎。”元也更正道,“他姓谢,叫谢翊之。”

  李观镜有些不明白。

  元也摆了摆手,道:“不过不重要,反正你知道我们不与王家站一块就行了,之前去颍州给杜三郎报信,我们就说过王家的问题了,你不知道么?”

  李观镜愣了片刻,摇了摇头,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杜浮筠还是对自己有颇多保留,王家与运河的事,他一点都没跟自己透露。

  元也见气氛不对,安慰道:“那他可能是不想让你查罢,毕竟王家不是吃素的。”

  “是么?”李观镜敷衍了一句,凝了凝神,将话题重新引了回来,“王伯和方笙很熟么?他如何知晓方笙一定会来会稽?”

  元也怔了一瞬,登时如遭雷击——先前元也一直认为自己错在避世,从未想过其他,但是这个问题却让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方笙来会稽,是因为他留下的口信!原来不知不觉中,他早已入局,而且成为了杀死方笙的推手!元也脸色惨白一片,慌道:“是……是我,是我让她来,我……我……我嫌天气不好,写信给她说,等天晴再去找她……”

  李观镜皱起眉头,思考一瞬,便明白了过来:“你是她口中的好友?”

  元也看向李观镜,呆呆地问道:“她这样与你说?”

  李观镜“嗯”了一声,结合这一连串的事,推测道:“她说有好友帮我寻药,却又说不知你在何处,这样看来,方笙恐怕没有收到你的信。”

  元也懊悔不已,痛苦道:“若是我一回来就去找她,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谁也不能未卜先知,除非是重新来过的人生。”李观镜劝完,不由想到阎惜,也不知郗风到哪里了,那个见过历史的小娘子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消息?

  元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振作起来,道:“她说的是事实,我们已经找到了曼陀罗花根,现在只缺‘东归’,杜三郎说你已经有了,带到江南了么?”

  “还有何用?我们没有药方,也没有医工。”

  “你忘记是谁治好你了?至于药方——”元也指了指太阳穴,道:“在脑子里记着呢,我好歹算半个元家人,材料齐全,炼个解药不成问题。”

  李观镜眉头一挑,蓦然问道:“元溪是你什么人?”

  “你既知道溪娘,难道不晓得她是我义母么?”

  “原来如此。”当初郗风查到元溪去过钱塘,李观镜还道是江湖上以讹传讹,既然她与元也有这层关系,可能传言确实属实。

  元也有些奇怪,问道:“什么原来如此?”

  李观镜回神,觉得没必要多说,便道:“无事。”

  元也摊手:“好了,现在医工和药方都有了,‘东归’呢?”

  李观镜按住胸口的团凤,道:“借我一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