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李观镜被一阵药香熏醒,睁眼时,屋里没有人,想来陈珂还未回来。昨日醒来后正常进食,李观镜的体力稍稍恢复了些,于是自己挣扎着起身,披着衣服出了门,顺着气味找进了厨房,只见里面燃起一座小小的药炉,元也正从一只大布袋里分拣药材。李观镜看过去,发现案板上已经林林总总摆了几十味药,东归和曼陀罗花根也在其中。

  元也没有回身,只问道:“怎么起来了?我还没买早饭呢。”

  “这几天睡得够多了,既然醒了,索性就起了。”李观镜挪到元也身边,奇道,“这些是?”

  “炼辉灵丹啊。”元也嘴上说着,手上丝毫不停,“这两味药能找齐全实在不容易,我得赶紧把你的药炼出来,免得夜长梦多。”

  李观镜有些动容:“多谢你。”

  “客气什么?”元也说罢,见李观镜傻站着,便用脚将木凳推到了李观镜面前,道,“坐。”

  李观镜顺从地坐下,忍不住掩口咳了两声。

  元也手一顿,回想李观镜醒来至今的情形,发现他时不时便要咳嗽几声,若是肩膀上的剑伤,不应当会这样,于是放下药,蹲到李观镜面前,道:“我给你把把脉。”

  李观镜伸出手,等了片刻,见元也一脸茫然,问道:“怎么?”

  “我医术不好,诊不出来。”元也收回手,叹道,“我担心那一剑伤到了肺,保险起见,等晚些时候还是去镇上寻个医工来给你瞧瞧。”

  李观镜理了理衣袖,温声道:“无妨。”

  “怎么会无妨?永夜不是一般的毒,更何况它在你体内留了这么多年,早就与你的血液融为一体了。”元也指着药堆,道,“你知道这些药的种类么?全部是毒草,而且其中一小半还是剧毒,别说你现在受了伤,就算是平日里拔除此毒,你也一定会元气大伤,不休息个一年半载,根本恢复不过来。”

  李观镜倒不是很在意,道:“那就等我伤好了再服药罢,不急在这一时。”

  元也忍不住咕咙道:“你倒是看得开。”

  李观镜不以为忤,道:“昨日刚醒,心里有太多事要想,倒忘记向你道谢了,多谢你这些年为我奔波。”

  “不必客套,我也是为了报恩,要不是……”元也犹豫了一瞬,还是道,“要不是你父亲,我也不会拜阮师傅为师。”

  李观镜垂眸一笑,顿了片刻,问道:“你不肯称他为阿耶,是在怪他么?”

  元也连声道:“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李观镜轻叹一声,道:“阿耶在四年前失去了你的消息,一直很担心你,颍州城外我曾与你说过,除了公差,我来江南还有另外一件事,那便是寻你,这也是阿耶的嘱托。”

  “嗯?”元也没有直接回应李观镜的话,而是感慨道,“我怎么忽然相信因果之说了呢?你想啊,要不因为你父亲的叮嘱,你不会来这里,也就不会受伤,便用不着我救你,但我救你有个前提,那我得有一身好功夫才行,这好功夫怎么来的呢?还是因为你的父亲,所以说来说去,你该感谢你父亲,是他在无意中救了你。”

  李观镜抿住唇,没有说话。

  元也耸了耸肩,自去埋头整理药材,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哎呀行了行了,我晓得了,你回长安后就说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以后不用担心了。”

  李观镜忍不住问道:“你不打算去看看他们么?”

  元也不答反问:“你见过李照影了么?”

  李观镜“嗯”了一声。

  元也又问道:“你怎么看待他?”

  李观镜沉思片刻,蓦然脑中灵光一闪,问道:“你们见过面?”

  元也点了点头,道:“四年前钱塘一行,因缘巧合见过一次。”

  “怪道他初次见我便甚是亲近,原来如此。”李观镜沉吟片刻,问道,“你不回去,是因为阿耶默许他占了你的身份么?其实阿耶是有苦衷的,照影他……”

  “李照影的身份不能见光,我知道。”元也回头瞥了一眼李观镜,见后者一脸震惊,有些得意起来,“没想到我能猜得出来罢?可别小看我,那运河的证据也是我查出来的!咳,当然,功劳不全在我,还有翊之。”

  李观镜老实道:“你确实很厉害,我在阿耶身边,还被瞒了二十年,一直到照影回来,才渐渐知晓真相。”

  “那说明郡王将你保护得很好。”元也说罢,感觉自己有点酸,连忙找补道,“所以我回去的话,只能偷偷摸摸和他们见上一面,我去见他们能说什么?就算是正常情况下二十年从未相见,也不会有什么感情罢,反正我想想那个场景就尴尬得要命,而且你也知道我的来历,这个血缘对我来说本身意义就不大,所以就更没有必要去了罢。”元也说完,发现李观镜又没回应了,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怔怔地看着炉火,也不知在想什么,元也心知话不能说得太绝情,便继续道,“当然了,也许哪天我走着走着就到了长安,那顺道去看望看望你们还是可以的。反正你这次将话带到了就行,也不用有太大的负担。”

  李观镜听出元也话中的劝慰之意,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赞扬道:“你很豁达,这样很好。”

  元也笑嘻嘻道:“这个,大侠嘛,难免的难免的。”

  李观镜被逗笑,过了片刻,感慨道:“要是我们能从小一起长大就好了,想必会过得很开心。”

  “我想象不出来,不过我们俩既然现在能谈到一块,一起长大的话肯定会更好罢。”元也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不是来到这里,我也不会遇到翊之了。”

  “他为何改了……”李观镜话未说完,院外传来敲门声,元也跑去开了门,李观镜只道是陈珂回来了,也来到了院子里,不想进门的却是风尘仆仆的谢翊之,他看上去甚是狼狈,显然是忙于赶路。

  谢翊之一头蹿了进来,正要与元也说着什么,却看见檐下的李观镜,于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转而问道:“你怎么起了?”

  “他昨日醒的,现在已经好些了。”元也上下打量一番,奇道,“你这是怎么了?被追杀了么?”

  “不是,我……”谢翊之下意识地瞥向李观镜,很快便低下了头,道,“我赶着回来见你,所以走得匆忙了些。”

  元也与谢翊之多年默契在,瞬间便明白了谢翊之有话要避开李观镜,便不再相问,而是笑道:“我给你烧水去,你赶紧洗洗。”

  谢翊之点头答应,待元也去厨房后,他转头往自己房间去,忽听李观镜在身后开口道:“谢郎君留步。”

  谢翊之身形一顿,元也同样停在了厨房门口,两人双双向李观镜看去。

  李观镜淡淡一笑,走到谢翊之面前,温声问道:“方家没为难你罢?”

  谢翊之暗自松了口气,道:“没有,不过等方欢过来后,我还要去见一见他们。”

  李观镜点了点头,沉吟一瞬,又道:“算算日子,竹言该到钱塘了,你有顺路去见他么?”

  “本来确实想去见一面,好歹将你的消息告诉他,省得他们担心,但刺史府防卫太过森严,守卫又不愿为我这种草民传话,所以没能见到。”

  “是么?”李观镜垂眸,缓步踱到院中,沉默了片刻,道,“钱塘出事了,和郡王府有关,亦或是……与我有关?”

  谢翊之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元也,元也忍不住问道:“为何这么说?”

  李观镜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翊之顾忌着李观镜的病体,支吾道:“这个……”

  “你不愿说,那就让我猜猜看罢。”李观镜看向院门,知道陈珂是不会回来了,“我离开钱塘时,卫郎中等人还住在郡王府里,但如今竹言来了,却没有与他们会合,说明郡王府不能住了,大家都搬去了刺史府。昨日陈珂去会稽传消息,说好连夜赶回,却到现在也不见人,想必此时会稽已经布下罗网等着我。既如此,钱塘发生何事也就不难猜了——是不是沈家村一案找到了幕后真凶,而这个真凶,就是郡王府?”

  谢翊之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承认道:“确……确实有传闻说,余杭郡王府昧下了工银,还说你……说你……”

  “说我畏罪潜逃,是么?”

  “嗯……不过我们知道不是这样,杜三哥肯定也不会信!”

  李观镜回过头,淡淡道:“我要回去。”

  “你疯啦?”元也快步走下台阶,喝道,“就你这身子骨,在这当口回去?会死人的知不知道?”

  李观镜坚持道:“这盆脏水是冲着阿耶而去,我必须出面,否则岂不是任人诬谤?”

  “行,你现在就走罢!”元也抱臂冷笑,“你死了刚好遂他们的意,也不用说什么潜逃了,说你畏罪自杀,到时候郡王更没有辩白的机会了,而且你父母受得了这个打击么?”

  谢翊之也劝道:“李公子稍安勿躁,有杜三哥和诸位同僚,想必不会那么容易叫郡王府蒙冤,他们现下搬出来,应当是为了避嫌。”

  元也接着道:“对啊,郡王这么大的官,哪有那么容易被诬陷。”

  李观镜闭了闭眼,过了好半晌,才轻声道:“怕就怕……这是事实。”

  “怎么会,若此事当真是你父亲所为,他怎么会让你来江南?那不是狼入虎……”元也话说到一半,不由顿住,惊道,“老贼婆?”

  李观镜反应了一瞬,问道:“你是说太妃么?”

  “是她!”王翊之蓦然想起往事,他看向元也,道,“离开王家那天,王爻申曾经说这些年是因为郡王的缘故才饶了我,这句话我一直没有想明白,还道他是气昏了头,可如果真的是因为余杭郡王呢?他一直对你颇为客气,如果只是因为是客人,这说不过去,毕竟他对师父可没什么好脸色,但若是因为他早知你的身份,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李观镜不解:“可是我阿耶与王家并无交情,当年找到元也时,因为王家的缘故,他不能派太多人来会稽保护元也。”

  “他不是帮郡王,而是在帮太妃,不过他说看在郡王的面上,倒也不是虚话。”谢翊之解释道,“我了解王爻申,他喜欢两头下注,一面帮太妃做尽恶事,一面却又妥善照顾阿也,这样即便东窗事发,太妃倒下了,郡王看在这份恩情上,也会出面保住王家——不过他千算万算,没想到我会撕破脸,所以他那时才会急不可耐地要杀掉我和阿也,用不了不如杀了。”

  元也目瞪口呆:“这老狐狸打得一手好算盘!好在他如今半死不活地躺了,不然说不定还是个大麻烦!”

  “王歌之知道这里,可是他们到现在还没有反应,看来王叔并未将你我参与其中的事道出。”谢翊之果断道,“不过不能继续住下去了,万一他们查到我们的痕迹,很可能会猜到发生了何事,我们得赶紧搬走!”

  元也有些踌躇:“那个杀手认出了我,没道理不告诉王歌之啊。”

  “他是长安来的人,并不知道你与王家的关系,况且他所求是我死,而不是郡王府覆灭,所以他不会说出此事的。”李观镜不了解元也和谢翊之的经历,前期听得云里雾里,但是最重要的点他已经明白了——王爻申帮太妃做事,那么王歌之很可能也是太妃的人,所以自己会稽一行恐怕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那么刺杀自己的人——

  尹望泉,你到底是何时倒戈入了太妃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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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爻申的话见9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