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这日,天空终于放晴,元也一大早起来,发现从邻居家买来的几株菊花竟然开了,淡淡的香气伴随着清凉的晨风迎面而来,登时让人神清气爽,元也心情大好,连光秃秃的庭院也变得顺眼了许多,他环顾四周,对已经焕然一新的崔宅十分满意,尤其是因为这样的变化是他和谢翊之共同劳作的结果。

  “难得天气好,我们今天出去逛逛罢!”元也半侧着脸,朝里间道。

  谢翊之穿戴整齐,从里间走了出来,道:“好啊,还要去木屋看看么?”

  “前天院子落锁,昨天里面也没人,王叔很可能是回家去了。”元也耸了耸肩,道,“过两天再去罢,随缘随缘,我现在就想万事随缘。”

  “那么,随缘师傅今早想吃什么?”谢翊之笑着问话,心里却不轻松,王家与运河勾连的事一日没有结论,就会一直压在他的心头,每次与王家有关的风吹草动,总会让他忍不住联想到此事,比如王曲前几日的反常,虽然他知道王歌之不会让王曲参与到运河修葺一事中,但他仍旧觉得不安。

  元也正要回答,转头注意到谢翊之勉强牵起的嘴角,话到嘴边又转了方向:“反正要出去,今天就不在家里吃了,走走走,去镇上!顺道看看有没有花树,现在院子看上去还是有些寒碜。”

  两人去镇子馄饨铺吃完早饭,逛了片刻后,元也便带着谢翊之来到兰渚山下的水榭里,这会儿已经有几名文士煮起了茶,见来人相貌出众,其中一人更是文人装扮,便纷纷发出邀请,元也跟着起哄,道:“快去快去,说不定今日也能出一册‘兰亭诗集’流芳后世呢!”

  亭中文士道:“吾等实为自娱,何敢见笑于大方之家?”

  谢翊之笑道:“几位兄台过谦了。”

  元也被酸倒了牙,撩开胡服下摆,大刀阔斧地往栏杆边一坐,文士邀请的话便吞了回去,众人只得将注意力转向谢翊之,谈了几句后,都觉得相见恨晚,连连要谢翊之一起玩联对,谢翊之从未参与过这样的活动,此时被激发了诗情,自然乐在其中。

  元也看了片刻,渐渐觉得脸有些酸,笑意便淡了下去,不由陷入到沉思之中——不问世事,只安心与谢翊之相守隐居,真的是对的选择么?

  四年前在浮梁县,当元也发现李照影身世之后,一度陷入对周遭事物的厌恶之中,彼时他觉得自己是在熬,熬到了加冠便可得到自由,后来事态起了变化,十六岁的他提前开始进入江湖,在那些孤身行走的日子里,他常常觉得了无意趣,也是在那时,他才发现自己曾经视作禁锢的感情,早已成了放不下的牵挂,但此事如同“子欲养而亲不待”一样,溪娘、阮归趣,乃至于崔娘和王曲,都纷纷离开了他,他的世界只剩下了谢翊之,唯一的情感寄托便也只剩下了谢翊之。

  可是这样不对,生而为人,不应当将自己的全部情感倾至一人之身,自己不能这样对谢翊之,谢翊之亦不该被禁锢在自己身边。元也看着谢翊之的笑颜,心想自己这个师弟有才情,他喜欢这样的联对作诗,数载苦学不应当在宅院之中蹉跎,就如同元也自己也不应当将元家的传承付诸东流一样。

  “在想什么?”

  元也醒过神,这才发现亭子里已经聚了不少人,谢翊之得以脱身,捧着一个盘子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元也抬起头,见谢翊之容光焕发,便笑了笑,道:“在想以后的事。”

  谢翊之挑了挑眉,好奇道:“说来听听。”

  元也伸长脖子,想去看谢翊之的盘子。

  谢翊之将盘子递到他面前,道:“这是鱼食,他们说亭子边有很多鲤鱼,我们去喂罢。”

  元也起身,与谢翊之来到栏杆外,见水中只有零星几只小鱼,便抓了一点鱼食撒了下去,没成想这一下宛若捅了马蜂窝,不过片刻,水中便聚集了一群鱼来争食,元也不由笑道:“它们鼻子倒是灵。”

  “喂惯了的。”谢翊之也往下撒了些鱼食,一边道,“方才在想什么?我看你发了好久的呆了。”

  “唔……”元也迟疑片刻,问道,“翊之,你以后想考科举么?”

  “不想,也不能,你忘了,我如今已经没了户籍过所,没法报名。”谢翊之说罢,见元也要开口,又道,“我不会回谢家。”

  元也抿住唇,顿了片刻,道:“好罢,那你想去做什么?”

  谢翊之怔怔地看着水面,一时有些迷茫,他心里有想要做的事,可是却没有明确的目标。

  “我以前只想着闯荡江湖,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闯荡出什么结果?杀出一个武林排名?做个纵情山水的游侠?”元也摇了摇头,道,“这些不是我的目的,从前浑浑噩噩,只以为要抛却所有的俗务,最好与大家都割裂开来,现在我却想明白了,即便是出家人也不会这么做,我这个俗人更不必如此,追求自在并不妨碍我去帮助他人——翊之,我想做个游医,然后珍惜未来的每一天,不管遇见什么样的事,都不再将日子视作障碍。”

  谢翊之有些惊讶,看向元也。

  元也回望过去,笑问:“你呢?”

  “我……”谢翊之心有所感,道,“我想先去游学,等年纪大了,回归故里,做一个教书先生。”说到这里,谢翊之犹豫一瞬,还是继续道,“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尽力去帮助杜三哥,不管怎么样,我希望运河和王家之间能彻底有个结果。”

  元也松了口气,道:“我也是这么想。”

  “原来如此,所以你今日带我来这里,是不是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上山的路?”谢翊之说罢,抬眼看向元也身后,不期然真的看到了一行人,当即敛了笑意,奇道,“那个白发老者的身形好像王叔。”

  元也回头看去,只一眼便认了出来,道:“确实是,他常常易容成老人,不过……”元也眯起眼睛,看向王曲身后跟着的三个人,难免有些疑惑,“另外几个是谁?怎么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元也转身跟了两步,到了亭子的拐角,眼见着山上的人影隐没到了竹林之中,他仍旧没能认出来,于是回过头看向谢翊之,却发现谢翊之有些惊愕地盯着自己,不由问道:“怎么了?”

  谢翊之张了张嘴,有些难以置信:“那个人的背影好像……好像是你!”

  “咦呃,你说得好吓人,这要是晚上,我肯定以为见鬼……”元也说到一半,不由顿住,震惊地看向谢翊之,两人异口同声道——

  “李观镜!”

  元也说完,自己也不敢相信:“不会罢?他怎么会和王叔在一起?”

  谢翊之一阵心慌,喃喃道:“难道王叔真的被卷进来了么?”

  “什么意思?”

  谢翊之认真地看着元也,提醒道:“颍州城外,杜三哥曾经说李公子可能也想找你,如果有人知道他的目的呢?如果……如果那个人与运河之事有关联,与王家有关联呢?那李公子就危险了!”

  元也一时捋不清其中关联,但潜意识里选择了相信谢翊之,于是不再迟疑,道:“走,上山去看看!”

  两人与水榭中的文士告别后,便快速往山上行去,刚到木屋外,便见王曲从山溪那边走来,他走得颤颤巍巍,装老人可谓是像模像样,王曲的身旁则跟着一个健壮的青年,正提着一只桶。

  “王叔!”元也喊道。

  王曲和青年一道将目光投了过来,青年有些呆滞地看着元也,结巴道:“公……公子?”

  王曲则急道:“快走!”

  元也心觉不好,推开院门进去,发现茶室的大窗已经被打破,他从窗外往里一看,只见满地狼藉,有几个飞镖钉在对面墙上,北窗也已经被打破了。

  此时青年和王曲也进了院子,那青年见到室内这般模样,又忍不住看向元也,一时惊疑不已,道:“公子,你怎么换了一身……”

  元也瞥了青年一样,也不理会他,果断从窗户跳了进去,疾行到北窗边,见到上面有几个脚印,而后院里也有凌乱的脚印通向外面,他便回身准备取王曲仿造的那把剑,却发现已经被拿走了,谢翊之取下另外两把已经生了锈的剑,扔了一把给他,两人一同跳窗,施展轻功追随足迹而去。

  元也轻功更胜一筹,因此更快到达,入眼只见李观镜背对着他跪倒在地,一个身穿女子衣着的人躺在地上,只露出半身衣裙,不知是何人。众杀手都停了下来,将李观镜围了一圈,就在元也将要到达的当口,中间那个杀手举起了剑,冲着李观镜的肩头插去。

  元也翻身越入人群之中,飞剑如雪,直将那人逼退了十来步,尔后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剑横扫而归,将李观镜保护在自己的剑光之中。

  谢翊之很快便赶来了,他越过人群,落在剑圈之中,方才元也没仔细看地上的人是谁,谢翊之却认出了,他震惊地看着方笙颈上的致命伤,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元也为他挡住身后的攻击,谢翊之才反应过来,他立刻走到李观镜面前蹲下,眼看着李观镜眼中的光渐渐流逝,谢翊之忙道:“李公子,坚持住。”

  李观镜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还是闭上了眼睛。

  谢翊之先为李观镜点穴止血,顺手将他手边的剑扔给了元也,做完这些后,他看向方笙,虽然知道没有希望,但还是伸手去探了探脉搏,结果如他所料,方笙已经离开了。

  “你!你是……”杀手首领忽然惊呼了一声。

  谢翊之一惊,想起元也没有易容,当即回头看去,只见那个杀手首领急速后退,大喝一声“撤”,立刻撒腿跑开。

  元也待要去追,又听身后传来青年的喊声:“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原来王曲和青年也跟了上来。

  元也看向李观镜,自然也看到了他面前的方笙,整个人不由惊住,谢翊之见状,忙道:“阿也!李公子伤重!”

  元也醒神,连忙上前诊脉,发现李观镜的脉搏很弱,不过好在谢翊之已经为他止血了,当务之急是快些治伤,于是元也抬起头,向陷入呆滞的青年问道:“你叫什么?”

  青年呆呆道:“陈……陈珂……”

  “好,陈珂,想救你家公子的话,现在背上他跟我下山,路上走得稳一些,别颠破伤口了。”元也吩咐完,俯身将方笙打横抱起,抬头时,正与王曲对上,元也心乱如麻,结合方才王曲的那句“快走”,他已经差不多猜到了真相,此时不愿多说,转身便往山下去。

  陈珂连忙背上李观镜,紧紧跟着元也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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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①何敢见笑于大方之家——化自《庄子·秋水》“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引申到后世就是“贻笑大方”。

  ②子欲养而亲不待—— 《韩诗外传》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