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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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皇子离了那双熟悉而温暖的手臂,小声地发出几声奶气的嘤咛。许若缺双眼登时便涌上眼泪,却浑然不觉,只痴痴地看。周守庸一边轻摇着襁褓,咗哆有声地哄着那名小婴儿,抱到许若缺身前。

  “侯爷,瞧瞧,小皇子生得好生俊俏。”周守庸将挡住婴儿半张脸的锦布撩开,露出一张粉白如玉、圆润可爱的小脸,周守庸又作了几声怪叫,小孩竟被逗出了笑,他的眼睛如墨玉一般柔亮,笑弯了眼,眼角略略向下勾起。许若缺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一笑,他便看得呆了,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面上笑泪交加,恍然如梦一般。“小皇子见了侯爷,心生亲近,很是欢喜。”周守庸见他神情,连忙恭维道。

  “我可以……抱他么?”许若缺双目紧锁在婴儿脸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他迟疑地伸出双手,却不知往哪里放好。

  “侯爷折煞老臣了,您要抱,何需开口?”周咏海一手托着襁褓下端,一手稳稳扶在襁褓后,示意道,“喏,您便如这般便抱住好,无碍的。”

  “好,我试一试……”许若缺依言抱过那团软绵绵的小团子,沉甸甸的重量落在他双臂间,恍似拥住了整个世界,空悬的心也在那刻落了地,只觉再完满不过。

  “哇……伊……”小皇子被他抱住,奶声奶气地叫道。两个毫无意义的音节落入他耳中,却让他又喜不自禁地落了泪。许若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温暖的、柔软的、活生生的、能说会笑的、粉雕玉琢的小生灵,在自己肚子里藏了数百个日夜,他在黑暗的母体里一点点长大,呱呱坠地,直至变作如今这鲜活模样,宛如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值得他去付出一切。

  许若缺悄无声息地流着泪,他顾不得旁人,只低头埋在小婴儿的面颊上,轻轻拿鼻尖蹭他凝脂般的脸颊,嗅他身上柔和的乳香。周守庸见状,悄声示意乳娘上前,又躬身对许若缺道:“侯爷,外头夜风大,您和小皇子都见不得风,快进到厅里去吧。”

  “好,好。”许若缺连一句多的也不愿搪塞,直抱着孩子往厅内去了。

  “侯爷,慢些,当心脚下……”周守庸在他身后连声道。见乳娘随着他已经走远,才疾步走向马车,在车帘外低声问道:“陛下,您当真不去看看?”

  “不必。”虞应容沉声道。

  周守庸还欲再劝:“您今日带了小皇子来,皇后定不会拒绝见您。”

  帘内沉寂半晌,才缓缓道:“这便是朕为何不去见他。”

  周守庸初时还不解,思量片刻,总算明白他的用心,黯然叹了口气,退到马车后候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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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内热气腾腾,下人忙替许若缺解了披风,许若缺连看都不看,径直抱着孩子坐到榻上,一双眼只顾盯着那小娃娃看,心中的甜意快要漫溢出来,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倒是渊儿此时在襁褓中转了转身子,伸出一只小小的胳膊来,揪住一缕许若缺的头发便要往嘴里喂。

  “啊,他怎么…”许若缺心惊胆战,生怕头发缠住了他的舌头,又不敢去抢,只觉怀里的孩子是个雪捏成的玻璃娃娃。

  乳娘见他大惊失色,连忙走上前去,看清实情,却展颜笑道:“侯爷莫要担心,不妨事的,小皇子最近时常这样。”她对着渊儿啧啧了几声,哄得他走神,便趁机将许若缺湿淋淋的头发从他小手里抽出。

  许若缺哭笑不得,道:“他为何会吃我的头发?这可如何是好?”

  “小皇子在长牙呢。小孩么,都会有这一遭的。”

  “长牙?”许若缺屏住呼吸,往他脸上细细地瞧。乳娘顿时会意,又作出平时用来逗他顽笑的鬼脸,哄得他哈哈大笑。许若缺便瞧见那粉嫩的牙龈上,已生出几颗白玉般圆润莹亮的乳牙尖尖来,心中一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了勾小皇子的手臂,“哇……”渊儿的双眼被他的手指吸引住,小手亦情不自禁地向上一扑,软软地拽住许若缺的手指。暖意自他手心传来,许若缺瞬间又泪盈于睫,反手将那只汤圆般的小拳头握在手里。

  “侯爷,小皇子认得您呢……”乳娘见状,笑盈盈道。“他见了您,真是难得的高兴。”

  许若缺又惊又喜,启唇笑道:“真的么?他真的认得我吗?”

  “是呢。”乳娘倾过身子,凑近了看他,“小皇子最是机灵的,照料他的宫人若换了生面孔,他便要哭闹,只有他见惯了的,才肯给亲近。小皇子今日见了侯爷,笑了好几回,还捉您手指头玩,定是觉得侯爷十分亲密了。”

  许若缺百感交集,想到自己不曾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亲眼见他一日日长大,心中一痛,神色黯然。

  乳娘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道:“小皇子当真会折腾人,青鸾宫上上下下都拿他没一点法子。他每日都要陛下抱,见不到陛下便又是哭、又是闹的。陛下有时忙得紧了,只好一手抱着小皇子哄,一手还要批折子。哎呀,这等模样,连寻常人家的父子亦是少有的……”

  许若缺嘴角一勾,眼神中却没有笑意,他转过头,顺口问道:“是么?”

  乳母笑道:“奴家怎么敢扯谎编排圣上?圣上对小皇子百依百顺,宠爱非常,阖宫上下谁不知道。”

  许若缺垂了眼睫,淡淡道:“也不可太过溺爱。”慢慢晃悠着臂弯。渊儿显然是极为开怀,乌黑的眼珠咕噜噜地转动,目光落到许若缺脸上,又是咯咯一笑。

  乳娘怎好评论皇家的教子之方,只好顺着他的意思,附和道:“正是,正是。”

  当夜,许若缺便一直抱着小皇子不肯撒手,间或同乳娘闲谈几句,问些他脾气秉性及体质饮食之事,得知他体格康健,并未受自己拖累,许若缺暗自松了口气,略略安心。

  不知不觉,已至亥时。周守庸算准时刻,领了几位内侍往厅中来。此时渊儿已被哄睡了,他只遥遥地向许若缺躬身行了一礼,又指着一旁内侍捧着的盅碗道:“侯爷,陛下想您今夜见了小皇子,一时欣喜,难免难以安枕。这是从宫中带来的安神汤,一路上都温着呢,此时正好入口。”

  许若缺见他来,面色一黯,心知他定是来带渊儿回去的,万分不舍,喉中哽咽,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先放那里,我一会儿再喝。”

  周守庸也不好催促,在厅中立了一会儿,又暗地里向乳娘使了个眼色。乳娘会意,便上前道:“侯爷抱了这许久,该有些累了吧?小皇子已经睡着,不如让奴家先替您抱着。”

  “好。”许若缺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却也点了头,把渊儿小心递到她怀里。乳娘接过婴儿,熟络地在怀中颠了颠,又在他身后轻拍,渊儿脱离了许若缺怀抱,正略略睁开眼,立时又被她哄得睡着。许若缺在一旁默默地看,倒宁愿他惊醒过来,哭着抱着自己不撒手。

  周守庸见他极为不舍,忙道:“侯爷切莫伤怀。陛下有旨,往后您若想见小皇子,尽管回宫中来看他便是,青鸾宫上下,必倒履相迎的。”

  周守庸特意用了“回”字,许若缺听罢,怅然轻笑,叹了口气,方启唇道:“罢了,不打扰总管和乳娘歇息,今日多谢你们。动身罢,我再送你们一程。”

  周守庸推辞一番,也不便强争,只好与乳娘、侍从随在他身后,向府门走去。

  马车伫立在冬夜中,车头悬了两盏风灯,暖意盈盈,如盼着归人的眼。许若缺站在门下,屏息定视马车,默立半晌。众人也皆肃然,远远站在他十步之外。末了,许若缺上前两步,向着马车躬了躬身,平静而缓慢地说道:“陛下允我同小皇子相见,许若缺铭感五内,无以相报,唯有感激。”

  虞应容听见他疏离的话音,而音调里的感激又似乎是真实的,更让他痛不欲生。这是自许若缺离宫后,与他最近的一次,但虞应容却分明感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从未这般遥远。他宁可许若缺厌恶他、憎恨他,也不愿他如陌生人般冷淡而有礼,好似他们之间那些情天恨海不过是一场虚空的幻梦。虞应容闭上双眼,将灼热紧紧掩在眼底,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而温和,甚至带上了些笑意。他郑重道:“阿缺,你对我,永远不必言谢。”

  他其实还有许多话未能启齿,他想说他对他的亏欠,想说他对他至死不渝的爱,想说他愿意奉上他所拥有的一切,只为换他对自己一笑。

  却都不必再开口了。

  许若缺又道:“我还有一事,请陛下必定应允我。”

  “你开口便是。”

  许若缺抬起眼眸来,凝望着紧闭的帷帐,平静而笃定道:“陛下,不论未来境况如何,都不可令这孩子继承大统。”

  话音甫落,人群中响起骚动,周守庸等神色惊惶,偷瞄着他,欲言又止。他们再清楚不过,虞应容不近六宫,也许他此生只会有这一位后裔。然而,虞应容并不问他为什么,近乎不假思索,极快地应道:“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