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八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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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虞应容抱着满身是血的许若缺冲进留青园。后来的太医见他腹前挺着一截刀柄,都不敢应,吓得连声告罪。

  虞应容右手按着他伤口,左手攥得咯咯直响,目露恨火,咬牙切齿地回头道:“滚过来,拔刀止血!”

  那把刀插得极深,太医们半扶起他身子,握着刀柄不敢动弹。许若缺浑身冰凉绵软,胸口起伏亦十分微弱,若不定睛去看,几乎看不到了。虞应容早已转过身去,径自立在纱橱之外。

  “太医,快救救我家爷!”石锦满脸是泪。

  这样的重伤,分明是凶多吉少。众太医面面相觑,又情知耽搁不得,只得硬着头皮,用纱布蘸满了止血的药粉,堵在伤处。手中擎着那刀柄,忽然运力,许若缺身子被带得往前一挺。只听噗哧一声,一蓬温热的血花溅落,那柄刀利落地拔出体内,刀上沾染的血液尚且温热,倏忽间又顺着刀身滚落,露出其下雪白的银刃。

  拔刀瞬间,太医立即手拿纱布,死死按进伤口。许若缺的腹部被压得凹陷下去,可那鲜血仍如泉涌一般,不住漫出来。眨眼功夫,身上、床上便是铺天盖地的血色。

  众人皆是惊惶。石锦吓软了腿,跪在地上,抱着太医问:“大人,我家爷……可还有得救?!”

  那把宝石腰刀本是饰物,长不足尺,刀刃窄薄。奈何他刺得深,决绝的一刀,将脏腑都戳透了。太医看了眼伤处,也慌了神,转身跪地叩求:“陛下,这伤太重,即便今日侥幸救活,往后亦是百病缠身、苦痛难当……陛下不如……放侯爷去了罢!”

  虞应容听了那话,竟冷冷一笑,“他活,相安无事。他死,这一屋里的人,尽随他去。朕言出必践。”

  众人一听,面无人色,都哀声求告。虞应容却不看,目光在那半掩的染血床帐上一顿,旋即拂袖转身,大步出了房门。

  这一回,他不敢再陪在他身边。

  一墙之隔,虞应容立在檐下,枯望着当空日升月落。身侧人来人往,他只如老僧入定一般,岿然不动。待到第二日正午时分,石锦踉跄着出了门,咚地跪倒在地,颤抖的话音里却含着欣喜,“陛下,爷刚刚……略略清醒过来了……”

  虞应容听罢,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背倏然松懈下来,他像是一棵枯松,脱力地贴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哈,好……”他闭上眼,轻轻吐出一个字。

  石锦怯怯地抬眼望他,心中生疑,他本以为虞应容会箭步冲进房中,守在许若缺身侧,一步也不离开。然而虞应容竟徐徐转身,沿着回廊慢慢踱出院门。“转告你的主子:活下去,朕令他……遂心如意。”

  这话如霹雳震响,石锦悚然一惊,猛地抬起头来。只见虞应容衣袂披拂、凌风而去,他未带随从,只是孑然一身,转过月洞门,便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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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刀伤得太狠,许若缺又体弱,伤势反反复复,月余不见愈合,纱布底下总酽酽地透出血色。人更是痛得夜不能寐。寒天冻地的,衾枕一床床被冷汗湿透。汤药里总要混些麻沸散,才能稍稍安睡一程子。

  许若缺消瘦得更加厉害,但每每睁开眼,目光却清迥异常,仿佛两团寒星,风雨难阻地闪烁。喝药也利索,有时忍不住反胃呕了出来,定会向人讨要另一碗。

  他身上泛着一种决绝的生机,这是石锦伺候他几年从未见过的,总令石锦暗暗咋舌。他此刻才分外地明白过来,许若缺究竟是多么想逃离虞应容。

  石锦捧着托盘,想得出神。这时,许若缺服了掺了麻沸散的药,已在一旁睡昏过去。他特意叫石锦不要放下帘栊,好让冬日的艳阳自窗牖里照在身上。他的面庞苍白,斑驳的天光映在睫下,风移影动,好似平添了生机。石锦回神,有些不甘地想道:爷心心念念的沧州,究竟是个什么好地方。

  这一遭,他险些丢了性命,若不是凭借他这点念想撑持,说不定早熬不过去了。虞应容毕竟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他要把从许若缺手中夺走的,再一一还给他。

  从深秋到深冬。入冬后,许若缺又养了个把月,伤口渐渐愈合,人也下得了地了。只是走得不大稳当,刀口也总是疼,一时动不了身。许若缺总向石锦重复他的计划——等到开春、河水解冻,便走水路回沧州去。

  天气还冷,他让石锦替他打点行装,提前预备下去,走时不至于仓促。石锦忿忿不平,又明着暗着哭了几回,终究是认下了,开始里里外外地筹备起来。他唯恐许若缺到了沧州缺衣少用,整理得格外细心。每日除去贴身照料许若缺,其余的时间全都花在这事上头。

  先是问常来府中的太医,托他们写下许若缺惯用的药材单子,预备去药铺里采买。隔了两日,宫中运出几个大红漆箱子,填满了各色药材,都用黄梨木匣装好,一条黄纸写了药名,平平整整贴在匣子上头,净是那长长药单上列的。待人到了沧州,取下归到药橱上,俨然便是一家药铺模样了。

  周守庸亲自领着下属送来,走时叮嘱:“这药材没装多少,沧州湿热,怕放坏了。太医们替侯爷算着日子,算到快耗完了,宫中再叫人运过去,短不了侯爷使用。”

  石锦欢喜不尽:“谢圣上费心,谢总管费心!”

  除了药物,便是一应使用。石锦将橱子里经年的衣物都翻捡出来,因晾晒得勤,未见虫蠹霉斑,颜色也还鲜亮,只是许若缺竟又瘦了许多,都显得宽大。他又找出宫里赐下的许多布帛毛皮,林林总总凑了几箱。

  许若缺看不过,摇头道:“沧州天气热,哪里用得上这些。白放着坏了也可惜,你们拿去分了。”

  石锦却不依,“爷不穿,哪怕是当褥子也软和。还有这些绸子缎子纱罗,外头的哪有这样细软的,粗的只怕硌坏了爷的皮肉。外头的工匠也不好,趁着时候还早,小的叫几个好裁缝上来,替爷再制几身四季的衣裳。”

  许若缺原本恨不得立时飞回沧州去,此时忽然生出许多不舍。这奉京他呆了七年,而他的一生,至今也不过二十七个年头。奉京的阴晴雨雪,连同这园子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万分熟悉。却也到了不得不作别的时候。

  石锦生怕落下什么,连日泡在库房里,竟叫他些不寻常的东西来。那是许若缺上回要去沧州时备下的行李。那时他病重,府中慌慌乱乱,事后又怕他见了难过,竟无人去规整,几个大箱子便这么原封未动地摆在库房角落里,早已落满尘埃。

  里头的东西倒也不稀奇,唯有一双小小的虎头绣鞋,用锦布小心地包裹好,埋在柔软的衣堆里。哪怕相隔四年,金绣线、虎斑纹、软皮子鞋底儿,依然崭新明亮。

  石锦思量多时,将这一对鞋交还给了他。许若缺接过来,攥在手中,细瘦的手指发着颤儿,按在自己心口上,在榻上慢慢地蜷紧了身子。已经过去这么久,他还是觉得痛不可当。

  石锦好言相劝:“爷,莫难过了,还是该顾及些身子。今夜,宫里要带小皇子来见您呢,爷把气色养一养,小皇子见了也欢喜。”

  “你说的是。”许若缺拭了泪,坐起身来,“把午饭拿来,我多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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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竟是虞应容提出让他见那孩子的。

  他能起身的消息传入堪云殿,虞应容特意颁下恩旨,择一良辰吉日,带小皇子驾幸留青园。

  许若缺竟生出了胆怯。他原本是想干净利落地走,再不要和这皇城中的人与事生出牵扯。何况那孩子自诞下便与他分隔两地,若见他当真如见陌生人一般,他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这般踌躇几日,约定之时倏忽已至。

  宫里的使者也说不清皇子几时会来,许若缺坐不住,自掌灯时分,便立在门首相候。石锦劝了几回也劝不住,索性搬来圈椅、火炉,安置他在背风处坐下。

  约莫到了戌牌时分,道边人家的灯火都渐暗了,今日无雪,只有些茫茫的白雾从墙角爬上来,分外宁寂。此时,街角响起细细的铜铃音,如丝如缕,一点点放大,清晰。许若缺的心逐渐揪紧,连嗓子都干到发痛。便看见深冬的夜雾里,一辆锦帷马车缓缓驶近了。

  轿夫一声吆喝,在门前驻了马。周守庸坐在车前,由几个小内监扶着下了地来,上前做了一礼。又抬头瞧了瞧他身上,“哎呀,侯爷怎么站这风口上,手炉也没带着?侯爷在屋里等着便是,老臣自会将小皇子给您好生送过去。”

  “不必客套,劳烦总管让我见见小皇子。”许若缺已越过他的肩头,翘首望着昏暗夜色中沉寂的马车。马鼻喷出热气,温顺地抬起硕大的眼睛朝这边看来。话音刚落,紧闭的车门便发出嘎吱一声轻响。车门打开,探出一只修长匀称的大手。骨节分明,指下生着厚厚的剑茧,饱经过战火烽烟。这只手太过熟悉,许若缺的心因此紧紧绷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做任何一个手势,只是推开车门罢了。周守庸当即会意,俯身从那人手中珍而重之地接过一个襁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