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八十八章

  ====

  得了虞应容的允诺,许若缺一夜辗转难眠,浑浑噩噩挨到天明。随后几日皆是魂不守舍,总是记挂着小皇子咯咯的轻笑、如糯米团子一般柔软的小脸、握住他手指的软软的小拳头……

  他手里攥着一枚暖玉令牌,是虞应容初登皇位时便给了他的生辰礼,凭此他能在皇城出入自由。即便这几载光阴中诸多波折,虞应容也终究未将它收了去。

  他特意挑了早朝的时分入宫,昭华门的侍卫见了令牌,让他稍候,随后抬出一顶暖轿来。许若缺心知这是虞应容早有授意,他自是不愿受他格外的厚待,但虑及他在宫中来去,免不了引人注目,便自钻进轿中,帘也不掀,闷头坐了一路,直到了青鸾宫宫门才拨帘而出。

  青鸾宫上上下下早已得了快马报信,此时正候在门口。许若缺抬头便见到数张熟悉面孔,齐刷刷望着自己,有些错愕,苦笑道:“何必如此阵仗,吓得我不敢再来了。”

  而凝碧已哭着向他冲过来,顾不得礼数,展臂抱紧了他,呜咽道:“殿……侯爷,你可算回来了。”

  许若缺心下不忍,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柔声道:“好了好了,你可是青鸾宫的尚宫,这么多双眼睛还看着,你便要哭鼻子?也不怕他们笑。”

  凝碧破涕为笑,收回手臂,自拭了泪道:“他们爱笑就笑去,婢子今儿高兴,才不在乎。”

  “既然是高兴的事,可不兴再哭了。”许若缺也伸手替她抹了泪,随众人一道进去。阔别一年,青鸾宫景物依旧,仿佛时间都在此地停滞了。许若缺有些恍惚,他站在这檐下的光景,仿佛还是昨日,离去的三百个日夜,回想尽是虚无。

  厅门口站着一名笑容和煦的妇人,便是那夜带小皇子过去的乳娘。乳娘屈膝,对他做了一礼,道:“见过侯爷。小人刚伺候完小皇子喝奶,没去相迎,侯爷莫怪小人失礼。”

  “哪里的话。”许若缺走到门口,探了头往里面望去,语气里也带了些轻快。

  众人见他举动,分明有些孩子气,皆暗暗笑了。乳娘连忙走近,引着他往西边暖阁去,道:“小皇子刚喝过奶,此时不知睡着没有。”

  “那我们小声些。”许若缺倒无所谓的,便是能看一看渊儿也好。其余人等自候在门口,他与乳娘蹑手蹑脚走上前去,榻前摆了一只摇篮,用厚重的皮毛铺垫着,内中一名粉白软糯的小娃娃,墨色的眼瞳一见到许若缺,口中便咯咯笑出声来,两截粉藕式的小臂已从被褥中伸出来,长牙舞爪地在身前挥动。

  “哎呀呀,小皇子,是听见了侯爷的声音么?快看哪,侯爷来见咱们了。”乳娘俯身将小皇子的胳膊塞进被褥中,连着身下的襁褓一起抱起来,轻拍着他的背,把渊儿小心递给许若缺。

  许若缺将人单手抱着,拿了一只拨浪鼓,在他耳边轻轻转动,渊儿听了响动,口中咿呀有声,对许若缺撅起薄薄的粉唇,时不时从嘴里嘬出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许若缺笑道:“他在做什么?傻乎乎的。”

  “小皇子这是见了您高兴呢。想叫您,又不会说话,急坏了他!”乳娘替他解释。

  许若缺神情没什么变化,心中却是暗喜,又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说话?”

  “才满周岁,总要再长上几个月才行……侯爷也太心急了些。”乳娘掩唇笑道。

  许若缺点头,抱着渊儿往窗边去了些,背过身避开了旁人,悄声说道:“乖孩子,来,叫爹爹,爹——爹——”又拖长声调重复一次。小皇子听不懂,只咬着下唇,巴巴地望着他,不肯张口。许若缺自又逗弄他半晌。

  虞应容下了早朝,惯例往青鸾宫来,他素来不着人通报,而宫人皆聚在厅中,亦未发觉他来此。虞应容不觉为忤,见众人皆向着西暖阁翘首以盼,心下一动,敛了脚步走近,遥遥望见许若缺正亲昵地将小皇子捧在怀里,闻声细语地逗弄,他的动作分明生涩又忐忑,却极尽温柔。苍白的冬日辰光落在窗边那道修长人影,照亮他温煦而欢欣的侧颜,仿佛只是宣纸上虚虚的一笔淡墨痕,又像是初晨时一个飘忽不定的幻梦,是虞应容自许多年前、便反复设想过的画面。如果不是奉京城外那一场变故,这个隐秘的奢想或许早已成真。

  虞应容久久地凝视那人,直到宫人慌张的拜谒声打破了梦境般的宁静。许若缺讶异回头,穿过浩浩人群和冬日薄光,与他目光相接。

  仅仅一刹,是许若缺率先低下头,神色黯然,将渊儿放回摇篮中,起身欲走。

  见他正要离开,虞应容立即阻拦道:“阿缺,你不必走。该走的人是我,你多在这里陪一陪他。”虞应容说得洒脱,神情中仿佛带了淡笑,转身朝殿外走去。

  许若缺眼里的喜色尽数熄灭了,手中抱着渊儿,有些脱力地坐在榻上。殿内的气氛也冷寂下来,宫人们四散而去,各自开始一天的活计。许若缺又待了片刻,将小皇子交给乳娘,对她与凝碧道:“我毕竟是外臣,待了这许多时候,也该回去了。凝碧,你素来是我深信的,见他被你们养得这般乖巧康健,便知我没有信错人。从前此后,我对你只有一句‘感激不尽’。”

  凝碧被他一席话说得着急,皱眉道:“侯爷,照顾好您与小皇子是婢子份内之事,你要说谢,就是看不起婢子了。”

  乳娘也在一旁附和,道:“侯爷恁的客气?您眼下贵体微恙,无法亲力照料小皇子。且安心养好身子,待小皇子年岁渐长,懂事省心了,您便将他日日带在身边抚养,也好免受这离别之苦。”

  许若缺佯作不懂她言外之意,只道:“来日方长,未必是今日能做定论的。此后我只怕还要来叨扰几回,你们莫要嫌我烦人。”

  凝碧笑道:“不嫌不嫌,婢子和小皇子,都巴不得您天天来才好。”

  两人送他出宫,尚未走到宫门,便见天空一片灰霾,随即纷纷扬扬落下零星的雪片,顷刻之间,飞雪越落越密,竟成呼啸之势,视野内尽是茫茫雪烟,弥天盖地。

  “好大的雪啊……”

  “怎么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雪?”

  众人皆从窗口屋檐延颈而望,惊异于今冬一场倏忽而来的暴雪。

  凝碧挽住许若缺胳膊,许若缺顿住脚步,听她道:“公子,眼下这雪下得这么大,雪天道路湿滑,轿夫不好行路,万一把您摔着绊着,他们怎么担待得起?不如在此多歇息几刻,等雪停了再回去。横竖您素日用的药尚药局都备着,寝室床榻我们也都日日打理好的,留在这里也不添什么事。”

  她言之成理,许若缺实在想不出理由推辞,便点了点头,随她一道回转。

  -

  外面落雪,眼中看着这景致,只觉身上也添了几分严寒。凝碧抱了几个暖炉、汤婆子过来,塞在他身侧,务要将他暖得滴水不漏。许若缺也怕受寒起病,不免误事,便紧紧抱住一只手炉,缩在暖榻中。

  小皇子吃饱喝足,已陷入黑甜乡,被乳母抱了来,安置在他身侧。午后用过汤药饭食,许若缺亦觉得有几分困倦,披着绒毯,身子圈着怀里小小的襁褓,小睡了片刻。

  醒来天已向晚,空中仍压着厚厚灰云,雪势半分未减,已将天地堆得浑然一白。他心知这雪不是一时半会能停,少不了要在青鸾宫过一夜。

  夜里,他仍回了从前的卧房。旧时光历历重现,许若缺怔怔地抚过窗格香几、卧榻围屏,这青鸾宫里的陈设分毫未改,与他离去之日别无二致。此时,那噩梦般的上千个日夜尽数化作一片模模糊糊的怅惘。不是痛,只是隐隐约约的酸胀,仿佛只需再过个三年五载,便能对此一笑置之。

  地龙轰隆隆地烧,宫人怕他寒冷,还在屋外支了几个炭盆,将这间小小宫室烘得暖洋洋,像被人捂在手心里似的。夜已深了,不知过了几更,他翻来覆去半宿,总算勉强入了睡。

  睡意是浅的,像垂下一层纱,将实景朦朦胧胧隔绝在外头。半梦半醒间,没来由地听到一阵脚步,从柔软的兽毛毯上踩过,声音极轻微。他分不清是幻是真,可是没力气睁开眼睛。

  他能察觉,那人走近了,在他床边立了半刻,随后,似是蹲下了身。身影遮住透窗而过的薄薄雪光,把他藏在一片暗影里。他心头开始狂跳,彻底清醒过来,却不曾睁眼。

  他知道来人是谁。

  许若缺一动不动,呼吸平稳,像个真正睡着的人。虞应容也很安静,呼吸声与他的交杂在一起,是两股互相缠绞的线,就这样一直延伸开去。忽然,是谁的那股线被拨动了,发出琴弦一样的颤音,压抑的哽咽,在寂静水波里散开了涟漪。

  虞应容在哭。

  一国之君,千千万万臣民的统领,浩瀚山河的主人,只敢在这样一个雪夜,屏退所有仆役,悄悄潜入恋人的寝殿,半跪在他床边无声地恸哭。因为这世间,容不下一名君主的眼泪。

  暗淡的光线里,许若缺紧闭双目,仿佛无知无觉。虞应容贪婪地看着这幅画面,每一毫每一寸都舍不得错过。十年时光在脑海中闪回,喧嚣得教他头疼欲裂,他用尽全力将回忆的痛楚抛诸脑后。他只有当下这一刻,离阿缺最近的一刻,他要细细地尝此刻的甜,和久违的、来自他身上幽淡的草药香,要把它们牢牢记住,要保存到或许是多年以后的下一次见面。

  纵然他抛却了所有矜持与尊严来此,纵然他已无可失去了,他仍是不敢用伸向许若缺的手,去触碰他恬静的睡颜。终究怯怯地将手收回,垂下眼帘,敛住眼中滚烫到发痛的情绪,却鬼使神差地、悄然拾起许若缺一缕落在胸前的发丝。

  冰凉,光滑,柔软,驯服。

  他屏住呼吸,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响动,低下头,在那缕发丝上郑重地印下一吻。这是他唯一敢去触碰的所在。

  随后,许若缺听到衣摆窸窣声,被挡住的明光重新漫过他,整个人浸在银白色的光晕里。此时殿内一派空明,一无所有,他心中亦是异常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昏昏入睡。梦里高悬着沧州蓝到天真烂漫的晴空,他举起双手,挡在眼前,遮住直直落下、刺眼的阳光。正午微风鼓荡,夹岸芦草仰偃起伏、婆娑有声,柔柔地吹动耳膜。十六岁的许若缺装了满怀挥霍不尽的欢喜与满足,他挑起唇角,低头看向躺在身侧的虞应容。那人正在熟睡中,白铁的面具反射出锐利的冷光。露出的唇与下颌带着温柔的热度,分明熟悉,梦里的许若缺却死活回想不起虞应容的面貌。他痴痴看着,想得出神。风止云定,四野寂静,连空气仿佛也凝滞了。许若缺深吸口气,将手伸向银白面具的边缘——他想要看清他。

  下一刻,两千里外温暖如春的皇室宫殿里,许若缺蓦然醒来。窗外天光已然大亮。他起身,推窗四顾,砭骨的寒气舔舐着他的指尖和脸庞,一望无际的、耀目的白刺痛了他的眼——一夜过后,但见深雪覆地,寒霜满枝,荒寂雪原中,唯剩远处宫墙黯淡的红色。这就是北国的冬天,他在奉京度过的第七个冬天。

  忽然间,他觉得十分恍惚。那个遥远南国炽热的夏日分明还犹在眼前,他耳中隐约还有波动的水声、唧唧的蝉鸣,闷热的暑气仿佛还包裹着他,这一切真实得分毫毕现,转眼间却破灭了。黄粱一梦,竟像是长过了一生。他也快辨别不清,那个浪沧河畔的少年,真的是现在这个身陷深宫、虚弱苍白的自己吗,还是轮回中的某一世、向他偶然投射而来的一道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