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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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牢里日夜难分,措冬云记不清过了几日。忽地,门上玄铁钢索哗啦一响,他本能地绷紧身子,开门的却不是惯来送饭的那人。

  措冬云冷笑一声,坐回石板床上,屈起一条腿,朝那人问:“怎么?要我上断头台了么?”

  那人身上不见狱卒的卑琐气,竟是名挺拔英气的武夫。进到牢中,蓦地低头,双掌抱拳,口中道:“见过措将军,圣上有旨,小人奉命来迎你出天牢。”

  措冬云不信:“他设下圈套,好容易囚我于此,却又说要你迎我出天牢。他有这般好心?”

  那武人听不得他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红着耳朵,窘迫道:“将军若不信,随小人一去便知。”

  说罢,掏出钥匙来,将他身上束缚尽数解了。重枷铁索锒铛落地,措冬云抬起胳膊,不可置信地觑着双手。虞应容先前拿这下作手段辱他,他身戴长枷,满心无时无刻不是羞愤怨怒,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而今却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又把这枷锁落了,措冬云满腹疑窦,心中已有些松动。

  “将军,请罢!”那人伸手引向门外。

  措冬云冷哼一声:“去便去!”最坏也不过是要取他项上人头,若是酷刑拷打,他也不怕,总归是要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拍了怕衣摆上的尘土,起身随那人出了。

  那人领路,措冬云尾随。他暗自打量着身前的武夫,这人虽也体格健壮,但莫说是这一个,便是来五个十个,措冬云也自信不是他对手。只是他已负了四哥,又错失良机、救不得那人脱出藩篱,如今也了无生志,只是随波逐流。

  两人在天牢地道里七折八转,途径的狱卒见了他俩,都向他唱喏行礼。措冬云越发觉得古怪,心头的不安一点点加重,渐渐冒出个猜想。那人领着他转出地牢,直登上一间小小的石制哨塔。

  天色黑黢黢的,云层厚重,见不得月轮,因而措冬云也辨不出眼下是几时。石室里空无一人,唯有一桶热水,一副统领铜甲并着银刀长枪、护心铜镜、血红披风等物,森森列在房中。

  “请将军沐浴更衣。”那人恭敬道。

  措冬云蓦地伸手,拽住他衣领,拎到身前,恶狠狠地逼问:“说!你们圣上呢,他人在哪,骗我来这里做什么,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那武人一惊,又不敢还手,只哆嗦道:“圣上有旨,只说将军依言行事,自见分晓。”

  措冬云掷开他,望着那白烟滚滚的浴桶,心中不安越发强烈。也不顾有人在侧,自撕了囚衣,跳进木桶里,胡乱擦了两下。那武人又托着方盘,送上暗红里衣、白绸袜等贴身衣物,送到桶边。

  措冬云穿了箭袖,绑了缚臂,便去架上取下乌金铜甲,擎在手中。这幅铠甲崭崭新,沉甸甸,比他平日所戴的还要重上几成。对着烛光细看,甲片上纹着精细的异卉阴纹,也是他未曾见过的花样。

  他满腹疑窦,自将铠甲装束完毕,扭手扭脚活动开了,才去取案上的兽首护心镜。方把那物事拿在手中,眼角却瞥见护心镜下压着一块簇新牙牌。

  这令牌莫非是给我的?措冬云暗暗想道。抓起牙牌,举到眼下细细打量。只见那牙牌正面落着五字:嘉南关统领;又翻到背面:措冬云令。

  措冬云五指一收,指节喀喀作响,把那令牌死死攥在手里。他瞪着双眼,问那武人:“嘉南关在哪?我为什么从未听说?!”武人支吾着,也答不上来。

  他怔怔立在原地,仿佛心有所悟,旋身一脚踢飞了石室门板,箭步便往外冲。“你们圣上在哪,叫他出来,我要见他!”

  门外,却立着几匹高头大马,堵住前路。其后,数百名铁甲兵手持枪戟,林立两侧。

  措冬云想也不想,绰起银枪便向马上人攻去。谁知却听得一声熟悉的断喝,“将军手下留情,是我!”那几个骑兵翻身下马,在他身前拜倒。措冬云定睛一看,竟全是他的副将。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兜头把他罩住。

  他茫然地退了半步,身前,副将正把他的乌骝马牵来,马辔塞进他手中,面上分明是忐忑难言,“将军,上马罢。圣上他……在城西二十里地等你。”

  措冬云猛一抬首,没有半分犹豫,抬腿便跨上了马。套紧马镫,俯身压在马背上,一扬鞭,马忽律律地长嘶一声,载他沿着宫道,流星般飒沓而去。

  原来方才正是黎明之前。措冬云行至半途,背后悠悠地升起晨曦,秋日的朝阳没什么暖意,唯有流丽的金辉照落在他形廓上。

  城西平野千里,风吹黄秋草,偃仰起伏,漫漫无际。渐渐的,平缓的天际现出一排幢幢暗影。又近了些,赫见数百杆旌旗拔地而起,迎风漫卷,猎猎蔽空。措冬云惊愕不已,竟勒马立在原地。

  副将和铁甲兵追在身后,此时也追赶上来,为首的一人打马凑到他身旁,手指着那万人的军阵道:“将军,这些都是您的兵卒。”

  “我的兵卒?”措冬云万分费解,“他予我这些兵卒做什么?”

  副将喜道:“将军,圣上昨日有旨,说同您在度阿山上遇见山魅,幸赖将军护卫有功,才得以周全。只是众人一时被那山魅所迷,误以为将军要对圣上不利,错把您系进狱中。如今真相大白,宜该重重赏赐,升将军作嘉南关统领,即日上任!”

  措冬云心跳得突突的,虞应容之所为,如何不让他以为这是个圈套?可一切种种,却又不似有陷阱,分明是……恩典。他失笑,摇摇头:“你莫非是疯了不成?什么山魅精怪之说,你们也信?那嘉南关我从未曾听闻,想来是个无何有之地。你们随我去,不怕断送性命?”

  副将道:“将军不知,这嘉南关是圣上特意下旨新建的关隘要塞,地处沧州,拒退南夷。不论天南海北,小人也誓死追随将军!”

  “沧州?”措冬云脑中嗡地一响。嘉南关竟在沧州?!那是许若缺梦中故土,也是一切因果缘起之地。虞应容竟肯放他去沧州!

  喜和惊都不甚真切,他唯恐这是一场大梦。下了马,踏在数尺高的深草里,向着半里外的军阵,怔怔地跋涉前行。

  耳畔响起清冽冽的风铃响,马车的轮彀轧过秋草,从淡薄的秋雾里辚辚驶来。

  措冬云侧身回头,直立在金风薄雾中,他肩后披风猩红刺目,像平原上一簇火苗。车帘掀开一线,虞应容缓带轻裘,翩然步下马车。

  措冬云眯缝起双眼,右手探上后腰,长枪冰凉凉地硌在他手心。

  虞应容扫过他微沉的下盘,轻笑道:“你当真要在此处对我出手么?难道是我奉上的大礼,入不得小弟的法眼?”

  “你不是最恨我的么,为何要送我去沧州?”措冬云怒目而视,“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虞应容收了笑,直视着他,淡淡道:“这不是我设的圈套,你该谢你的四哥。因为他,我愿给你独霸一方的军权,给你万人之上的尊位,我还要你终此一生镇守南陵,永不得踏足中原。”

  “不,凭什么!”措冬云双目圆睁。

  虞应容看着他,充满悲悯,“这是你四哥的心愿。”

  “我不信!让我见四哥,我要听他亲口对我说!”他扯下腰间的牙牌,举在手中,看也不看,睨着虞应容道,“就凭这个东西?你也想来收买我?我不做什么嘉南关统领,也不稀罕做你的将军。”说罢,朝虞应容狠狠掷去。

  虞应容身子微侧,轻巧躲过向他砸来的牙牌。象牙方牌缀着红缨,扑通滚落进秋草丛中,一双手皓白如玉,从湿黑的泥土里拾起了它,手指轻轻抹去污泥,理顺了穗子,使它恢复如初,尊贵而贴服地系挂在措冬云的革带上。

  虞应容一言不发,独自回了马车。措冬云呆呆地望向身侧。许若缺低垂着眉目,手指套着红线,在他腰际打了个坚牢的绳结。厚软的白狐领子簇拥在他颊边,衬得他清瘦凹陷的面颊像一弯冷月。这诚然是一张病人的脸,枯羸的病骨几乎支撑不住这幅皮囊的美丽,是行将脱散的花灯,也曾照耀地挂在楼头,令万人景仰过他的清辉;跌坠时,却不可阻挡、势难挽回。

  他看得出神了,强烈的不安感涌动在心头。许若缺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依旧是他最恨的、属于兄长的、包容而安宁的笑容。“冬云,”许若缺抬手拥在他双臂两侧,“沧州我回不去了,你替我守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