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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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说许若缺不可受车马劳顿,虞应容下旨,仍让他住在缘觉寺,待身子大好再回返。巧的是虞应容也要在度阿山小住半月,百官都来行宫奏事议政。

  许若缺日日听得间壁恢弘的朝拜声,神色淡漠,无动于衷。偶尔,邻近的楼阁会响起婴儿的啼哭,清亮悠长,恍若鸟鸣,又像一个遥远的、将醒未醒的梦。可他连梦也不曾梦见那孩子。

  他撑起身子,半坐起来。石锦喂他喝过药,又从提盒的下层取出两样斋食——一碟子栗粉糕,一小碗杏仁粥。

  石锦手拿瓷勺,把粥翻了翻,“今日这粥炖得烂烂的,粳米也煮开了花儿,好香。爷你趁热喝了,保管胃里舒坦。”

  许若缺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勺,轻轻拧起眉头。

  “爷,怎么了?是不是身上不舒服?”石锦忙放下碗,替他揉胃。

  “不,不是。”许若缺摇头。

  寻常杏仁粥是拿清水或黄牛奶熬的,而青鸾宫小厨房唯用羊奶,更温厚滋补。他在宫里常吃,方才一入口,便尝出这粥出自谁人之手。

  喝了粥,又吃两块栗粉膏,肚内暖融融的,驱散了绞痛。许若缺躺回床上,神思游离,他不明白为何又回到这般田地。

  石锦一面收拾碗碟,一面闲絮絮地说些话:“五爷也真是的,什么要紧的事,也值得把爷撇下不管。我昨日还在门外撞着他了呢,还向我问爷的安,多走一步便是门槛了,却不肯进来。”

  那夜过后,措冬云便对他避而不见。掐指算来,也有七八日了。他不知他究竟讨了几日的假,大约也该回东海了。

  许若缺道:“下回你见了他,叫他进来,只说我要见他。”

  石锦轻快道:“好嘞,小的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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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秋雨,许若缺在满身旧患的闷痛里醒来。忽然心有所感,下地走到窗前,将槛窗推开一丝细缝,果然在缠绵的雨丝里,看到独立庭中的措冬云。

  措冬云垂着眼睫出神,深邃的眉目因沾了雨,黑得越发清晰。直到许若缺缓缓走到厅门,他才从怔忪中惊醒:“四哥?!”他后退了半步,像是想逃。

  许若缺手扶门框,隔着雨幕,平静地望着他。潺潺的雨声里,他终于开了口:“你要我拉你进来么?”他还穿着中衣。

  措冬云一愣,飞身上前,“四哥,你别站这儿,快躺回去。”他想扶他进去,却想起自己满身的雨水,终究是收回了手。

  许若缺转身,自进了内室,腿上搭着一床锦被,坐在床沿。手指了指床脚的炭盆,“过来把自己烤干。”

  措冬云僵着手脚进去,余光扫到窗边的长榻,记忆和悔恨倾泻而来,比那一夜还要强烈。两人听着雨声和哔剥的火声,措冬云端起铜炉的炉耳,把火盆向他移近了些。

  渐渐的,有些困意涌上来。许若缺头一歪,险些滑倒。措冬云伸出手掌,接住他的脸。许若缺一睁眼,他便悻悻地收回手。

  两人各自低头,半晌,许若缺问:“你何时回东海去?”

  措冬云喉结滚动,犹豫道:“便在这几日了。”

  许若缺叹了口气,又将目光移向另一侧,盯着自己脚尖,“这几日,你还是住过来罢。”

  “四哥?!”措冬云一惊,扬起湿漉漉的眼。

  许若缺的目光慢吞吞移向他,伸手探上措冬云鬓边,手指捻开他纠缠的湿发:“冬云,你是我唯一的小弟,我终究不能怪你。”措冬云眼里的光彩忽地熄灭了,许若缺仍自顾自地道,“你会做那些事,归根究底,还是我的不是。我从前只知沉湎自己的苦楚,没能好好管照你,反倒要你来救我。或许……”

  “四哥,不必再说了。”措冬云霍地站起身来,泪水已经干涸,双眼像夜行的动物般冷峻无情。他握着许若缺的手腕,缓缓从头顶拉下来,捧回被褥底下。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说:“四哥,你肯原谅我,因为你还当我是小弟。可我……却不能只当你是我的兄长。”

  许若缺眼眸颤了颤,心跳如雷。

  措冬云埋下头,又开始哽咽:“对不起,四哥,我不能骗你。”

  眼泪无声无息砸落在双膝上,许若缺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措冬云忍泪道:“四哥,我知道我让你伤心,让你害怕了。那夜的事,我自己都无法原谅。可我不能……我不能把它埋进灰堆里,我不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做你的小弟。”他重新弯下身子,半跪在他脚下,无限痴恋地仰望着他。“四哥,请你原谅:我爱你,连你也不能改变。”

  石锦进来时,赫见门户洞开,冷风簌簌的,穿堂而过。许若缺已经躺下了,面朝里侧睡着。他合上门窗,放下帘栊,四下里望了望,小声嘀咕道:“哪里来这么些水渍?”

  许若缺闭着眼,眼泪悄无声息地浸湿了软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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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再过问措冬云的事,每日吃饭、喝药,加紧调理身子。

  “东西都备好了么?”喝药的间隙,他问石锦。

  石锦劝:“爷,正好这里也清静,小的看爷不如定下心来,多住几日。好不容易见好了,您这身子可经不得反复啊。”

  许若缺惨笑着呛咳起来,“我也不知我这身子,已经破败到这种地步,为何偏偏还有一口气在。”他猛地抿紧双唇,胸腔抽动,唇角漫出一丝血来。

  “爷!”石锦慌了神,拿绢帕接在嘴边。许若缺又忍了几息,张嘴呕在手帕里,血色红艳稠浓,湿淋淋一片。“爷,小的求您了!”石锦跪倒在地,满脸是泪,“您别这样逼自己!”

  许若缺满脸倦色,气息奄奄道:“备下车马,明日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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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睁眼时,赫见窗外半天火红。是夕照还是朝霞,他睡得颠倒日夜,已分不清了。

  “石锦?”许若缺撑着身子起来,嘶哑地唤了两声。

  石锦撩开帘子,脸上挂满汗珠,行色仓皇地进来。“爷,行宫里走水了。离咱们还远,您别怕,安心睡着。”

  “走水?”许若缺大惊,掀了锦被,便要下地。

  石锦伸手拦下他,挡在身前道:“爷,您这是要干嘛?小的打听过了,圣上和小皇子也都不在那里,您放心吧!”

  许若缺喘息渐止,慢慢坐回床上,迟疑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烧的是哪间殿?”

  石锦正要答,身后却吱呀一声,房门霍然开启,红彤彤的火光伴着烟气,霎时间涌进厅室。措冬云大步踏将进来,他罕见地穿着一袭漆黑的宽大斗篷,长至垂地,罩住他的身形,高山般挺括。

  许若缺见他面色异常阴鸷,本能地起了戒备,轻声问道:“冬云?”

  石锦却不疑有他,喜道:“五爷,你可算回来了!你是听说起火了,来……”他喜滋滋转过脸去,没待看到来人,后颈便挨了重重的一下子。倒也不痛,只有一股痒麻嗖地传遍全身,接着手脚便像是消失了,全无知觉。石锦眼一闭,人已失了意识,摔倒在地。

  “石锦!”

  许若缺跳下床,被措冬云单手制住。“四哥,你别害怕!”措冬云把他按在怀里,“他没事,四哥,他没有事,我只是打晕了他!”

  许若缺定睛一看,石锦胸前还有规律的起伏,略放下心来。他警惕地看向措冬云,质问:“你究竟在做什么?!”

  措冬云垂着眼帘,一言不发,身上斗篷一掀,把许若缺从头到脚裹住。许若缺这才发现斗篷下,他另一只手臂还抱着一名小小的婴儿。粉白脸蛋,闭着眼,安静躺在襁褓里。

  “你……”许若缺又惊又疑,摇动的火光映在他面上,他颓然地退后一步,险些跌倒。

  “四哥……”措冬云揽住他后腰,眼神温柔而纯净,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小娃娃渡进他手里,“我为你把他带来了。他不肯给你的,我来给。”

  许若缺双手兜抱着熟睡的婴儿,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目光闪烁,“不。”他摇头,“这不对!”他猛地抬眼,惊恐地看向措冬云。

  措冬云躲开他的目光,弯腰将他打横抱起,拔腿往屋外冲,声音低沉,语速飞快地解释:“四哥,那火是我放的。他在阳极殿里议事,我引开了侍卫,把孩子抢出来了。”

  他双脚在假山石上左右轻踏,抱着人灵巧地跃上围墙。许若缺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遥远的火声,还有四面八方、侍卫激越的呼引声。栖鸾殿的方向,升起冲天的火焰,熊熊红光包裹住那座华丽无匹的宫室,将它拖向湮灭的深渊。

  “措冬云,你不能这样做!”许若缺急切道。

  措冬云恍若未闻,平静地说:“我已安排好人在山那头接应你,你的药方和一应用物我也备好了。那个人会带你逃出度阿山,先在附近的农家躲避风头,隔一两月,再去江南藏一阵子。再之后,沧州、东海、甚至蓍罗那……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喊杀声越来越近,许若缺心头乱跳,揪住他衣领道:“措冬云,你怎么敢!”措冬云没说话,许若缺又忽然想到什么,立即问:“那你呢?”

  措冬云手臂紧了紧,竭力忍住低下头来看他的冲动,他直视前方苍茫的密林,道:“四哥,我做了错事,伤了你,已不配留在你身边。我只求能让你快乐圆满。”

  许若缺心头一痛,“你这几日,就是在筹划此事?”

  措冬云没有回答,只道:“四哥,你要好好活着,带着你的孩子活下去。忘记这一切,忘记我,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不……”许若缺直摇头,他奋力去掰措冬云揽在他腰上的手,用肩膀撞他,然而措冬云仍纹丝不动。“冬云,小弟,你放我下来!”他又软下声调,恳求道,“不,你错了。这……这不是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