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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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官宗室皆宿在缘觉寺里,帝王驾幸行宫,翌日设坛祭天。

  度阿山行宫还是建成了,比预计的稍晚一些,其奢华峻丽却与许若缺当日所述不差分毫。许若缺所居的别院与行宫最近,隔着一带粉壁,墙后,葱茏草木掩映一座幽雅小楼,正是帝王的起居之处。措冬云悒悒不乐,却不可露出行迹。许若缺恍似没发觉一般,径直入了房门。

  此处是缘觉寺里居士的住所,规模狭小,但还算清洁。小院正面是三间上房,留给许若缺,石锦和药童随行伺候;措冬云独在西厢房。

  当夜,许若缺自觉颊上火热,手脚烧得无力。他身子败坏得厉害,坐了半日车,夜里又吹了几丝冷风,便有些禁不住。怕误了明日行程,他不开口,胡乱吃了些药,半昏半睡地撑过了一夜。

  早起,推窗四顾,但见风卷黄叶、白霜满地,已有了十分的秋意。石锦捧来公侯朝服,又在外袍里加了件雪白的银鼠褂子。“爷,今日天又冷了,高低多穿一件。”许若缺接过来,坐在床沿,自将褂子套在身上。

  这时,措冬云已穿戴齐整,冒冒失失闯进内室。见他正穿衣,也不肯避忌,抢上前去为他系襟上的扣子。

  “四哥,你身上怎这般滚烫?”措冬云手触着了他领口下的皮肤,不等他开口,又摸上他额头,停了半晌,脸上阴晴变幻。

  许若缺喘了两息,但觉吐气如炽。他脑中晕乎乎的,动作也缓慢。拂开措冬云的手道:“不妨事。有时就会这样,隔半日就好了。”

  石锦刚想说话,许若缺暗暗送去个眼色,他只好将话憋回肚里,抿着嘴儿上来,为许若缺披上外袍。

  措冬云眼圈通红,气冲冲地一言不发,提脚只顾风风火火往外走。

  “小弟?冬云?”许若缺连忙起身,迭声唤他。

  冷气刺进眼中,措冬云强忍下泪,步子迈得更大。

  “小弟,你慢些,等一等我……”身后脚步声凌乱。他顿住脚,慢慢转回身去。许若缺一手扶着石锦,一手按在胸口,踉跄着追上来。他微微有些喘息,面上照旧是温吞吞的笑。“我,我走不了那么快。”

  措冬云立在原地,别过脸,狠狠擦掉眼泪,等他一瘸一拐追上来。他恨的不是他逞能强撑,许若缺的腿、许若缺的病、许若缺的孩子、甚至是他身上这身朝服……他恨这一切都与那人有关。

  两人到得晚,站了须臾,仪典便开始了。许若缺神情紧绷绷的,一双琥珀眼剔剔透透地望着祭台。

  先由方士祝颂念祷,唱了一些不知所谓的祝词。末了笙管齐鸣,虞应容从正殿出,缓缓走下汉白玉的御陛。一身暗紫近乎墨色的吉服,金线绣着龙蛇凤鸾纹,越是富丽华贵,越衬得他冰冷凛冽,不近人情。然而他只身一人,并未带来传闻中的皇长子。众人都有些疑惑。

  昨日只是隔着众人看他匆匆行经,又值夜色朦胧,看得并不真切。此时许若缺再抬头,那人的面貌、身形、举手抬足,俱是引人心悸的熟悉。他眼中止不住泛起热意,是为恨,还是为两人纠缠不休的半生,许若缺已无从辨别了。

  “四哥?”措冬云稳稳揽住他后背。许若缺定了定神,这才发觉自己竟晕了一瞬,站立不稳,倒在措冬云臂弯里。

  “有些累了。”许若缺按着胸口闷咳了两声,眼睛警惕地扫向台上,重新站直了身子。幸而虞应容自始至终只把目光放在祭台上,不曾往台下张望,见不到他的张皇。

  措冬云低头瞧着他,神情忧虑。他不知自己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如枯叶一般,好似撑不起这身华服的重量。身后无人,措冬云索性张手撑在他后心,才不致倒下去。

  那一头,虞应容躬身往紫金炉中奉上三炷香,撩起锦袍,面朝正北拜了三拜,众人亦随之祝拜。尔后,主祭捧上祭文,虞应容于金盆中沐手方毕,伸手接过。展开来,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帘,念起礼官拟好的祭文。

  许若缺听惯了他温声细语,乍一听这沉峻威严的声调,眼前的虞应容变成了他从未认识过的人。区区百字,他几度走神,又将思绪拉回,才听出那只是寻常祭天表功的文章,并未提及皇子半个字。看来传言不可尽信,许若缺虽略有些疑惑,到底还是如释重负。

  措冬云低声道:“四哥,你先回屋去。”

  既见不到孩子,自然不必再留。许若缺点点头,提起袍角,慢慢转身过去,往外略走了几步,但觉一脚踏在浪头上,眼前天地倾斜、万物转腾,心口沸沸地涌起热潮,耳边静得出奇。倏尔四下一暗,许若缺身子一歪,猝然软倒。

  “四哥!”措冬云眼疾手快,纵身接住了他。许若缺身子软得厉害,在措冬云臂弯里往下滑。措冬云不得不顺着他的劲儿半跪下来,让他躺在自己腿上。“四哥?你哪里难受?”他捂了捂许若缺的脸。

  许若缺缓缓睁眼,正要说话,提起一口气来,却正正好好梗在胸肋之间。霎时胸腹剧痛如绞,热腾腾的血气翻上来,一股股冲进喉头。他死死咬住下唇,只怕一张口便会呕出血来。

  忽来变故,百官都吃了一惊。虞应容遥遥望见,长眉一蹙,挥手就要中止仪典。主祭上前,躬身道:“陛下,祭天大典中止不祥,且三思啊!”虞应容恍若未闻,招来周守庸,低声吩咐了两句。

  措冬云连连唤了他几声,许若缺都未能作答,只拿手按进肋下,胸腔一抽一挺,引得他万分揪心。当下也顾不得其他,措冬云抱起那人,起身便要走。正当此时,一溜内侍匆匆抬着一顶肩舆,在他脚边放下。周守庸喘着粗气上前,指引道:“措将军,快把殿下放这轿子上。圣上已传了御医,正在殿内等候。”

  那肩舆金漆彩画,铺着游龙椅搭,分明是帝王乘具。百官只作不知,措冬云看也不看,轻手放许若缺靠坐其上。内侍起轿,措冬云抬脚要跟,却被周守庸拦下。他面露难色,道:“将军,这仪典才到一半呢……”

  措冬云猛然回头,恶狠狠瞪向人群当中的虞应容,内侍们趁隙抬着许若缺离开。虞应容收回目光,神情淡漠依旧。随后,礼乐齐奏,彩幡高举,方士的吟咏潮水般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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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在半昏迷中,忍过一阵颠簸,接着便躺进一处温暖昏暗的所在。他察觉到这不是昨夜的小院,强睁开眼,床边正挤满了医官,俱是宫中眼熟的。

  我这是在哪?这是什么时候? 他心中恐慌,身子一弯,趴床边吐出忍了一路的血。

  再醒来时,不知过了几时,医官都散了,暖阁里只剩他一个人。许若缺知道定有人候在外间,不愿惊动,手撑着床,慢慢坐起身。这番动作又惹得他胸腹震痛,像生生挨了一拳,他闭上眼,喘息一刻,方落脚下了地。

  暖阁前垂着一帘纱,艳烈猩红,溢彩流光。许若缺站在当前,看不到半点帘外的情景,触手上去,才知是拿许多薄如蝉翼的轻纱,层层相叠,挡住往来视线。这红纱泛着鳞浪般的光泽,华美非常,不似中原风物。许若缺收回手,猝然忆起这纱的来历。

  他扶墙走到窗边,想看看外面的日头。指尖探进槅子里,摸到块坚硬的物质。定睛一看,原来这槅扇窗里夹的不是纱亦不是窗纸,而是一片片打磨得光亮的海月贝。此物隔绝风雨,又如玉质般透明,倾出一泼泼满月般淡黄的光亮。许若缺环视周遭,四壁里都是一样的明窗,所费何止千百。

  许若缺心乱如麻,掐着手心,在榻上喘了几息,方起身撞开帘幔。

  厅中亦是空无一人,却有一股扑鼻的草木冷香。许若缺仰起头,梁柱上竟垂挂着千百吊干花草药,异香袭人,又有几大盆奇花异卉贴墙摆设,妍丽争荣,宛如农家药庐,野趣天成。

  他又抬眼四顾,此地不似寻常的皇家正殿那般威严雅洁,只设着一扇竹屏,一张藤榻,垫着灰毫狼皮,并无文玩清供、方几交椅等送往迎来的体面。正上方悬着一块匾额,亦没有乌木烫金,只是清凌凌的白宣纸、一排墨字,写的正是——草木本心。

  许若缺心跳得发痛,宛如被抽走筋骨,颓倒在地。这时忽然窜出一群宫人疾步上前,三三两两扶起他来。许若缺按着胸口,直喘粗气,眼前阵阵发昏:“这是……什么地方?”

  宫人答:“侯爷,这是度阿山行宫的正殿,栖鸾殿。”

  许若缺支撑不住,再度昏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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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时分,虞应容在书房听得宫人来报:“陛下,措将军求见。”

  虞应容冷笑一声,收了笔,道:“宣他进来。”

  话音未落,措冬云已大步踏将进来,勉强行了个武官礼,开门见山道:“谢陛下恩典,为下臣兄长延医诊治。在下要带兄长回去,恳求陛下告知家兄下落。”

  虞应容道:“不必多礼。他是大昭的靖南侯,身份贵重,今有恙,朕命太医为他看诊,也是情理所宜。”措冬云面露忿然之色,虞应容又微笑道,“朕本想待靖南侯大安了,再遣人送他回房。你既来了,便带你兄长回去罢。他在栖鸾殿。”

  “你!”措冬云惊怒交加,“你居然把他安置在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虞应容从容反问。

  “少明知故问。你明明答应放过他,为何又在满朝宗室大臣面前,同他纠缠不清?”

  旧事重提,虞应容面色陡然冷峻,正色道:“朕是答应了放他出宫,也答应不再见他。可朕礼重靖南侯,让他在正殿修养,有何不妥么?”

  措冬云逼视着他:“难道你的太医从没有告诉你?他面上虽从不显露,可你百般纠缠,致使他悒郁难解、屡犯旧疾。你已经害他丢了大半条命,还不肯还他个清静?”

  提起许若缺的病情,虞应容顿时勃然作色,倨傲地质问:“何必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你敢说你便没有私心?”

  措冬云耳边嗡地一响,怔忪着退了半步,不知如何作答。虞应容见他失魂落魄,没有半分得意,反而因他心虚而怒意更甚。措冬云终究不肯服软,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截然道:“我纵是有私心,但总不会像你一样害他。”

  虞应容长久地审视着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极细微的笑意,像根冰做成的针。他轻声道:“可惜他回应不了你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