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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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发走副将,措冬云这才觉得自在。两人一马穿进热闹的街市,许若缺久不见外人,这热闹于他十分陌生,难免束手束脚。措冬云却好似鱼龙入海,双眼溜溜地打量每一个店面小摊。

  中秋刚过半月,还有人提着花篮卖一把把晚开的金桂。措冬云掏了几枚铜板买下,交许若缺手捧着。又有热烘烘的糕点,掀了蒸笼,甜香扑鼻。措冬云兴冲冲地凑上前去,每样挑了几枚,油纸包着,吹得不烫手了,才递给他。

  许若缺哭笑不得,“我哪里还有手装这个?”

  措冬云看他手里捧着花,提着几样叮铃铃作响的饰物,还分出几根手指绊着缰绳,不觉也笑了。一样样取下来,拿绳子系了,五彩琳琅地挂在马鞍后面。

  出来不到一个时辰,措冬云便胡乱买下这许多东西,颇有些满载而归的味道。他见了这些什物,觉得哪样都好,又觉得哪样都不够好。

  绸店门口挂着新鲜花样的料子,他也要扯下来放在许若缺身上比划,“这颜色倒衬你,只是略薄了些。”荷包、扇坠儿,他也要一样样翻看,问许若缺喜欢什么花色。“这石头好看,只是挂手上嫌重,不轻便。这穗子叫石锦拿去,挂你床帐子上。”

  许若缺连年卧病,难得作几回齐整打扮,这些物件原都用不着;又道是家中什么吃食使用没有,何必破费。转念又想:这是小弟一番好意,那些如何能比?便随他去了。但凡措冬云买来的,他都视若珍宝、大加赞赏,于是措冬云扬起的唇角竟没放下来过。

  一路逛到街尾,一大棵栾树底下,坐着一位老翁,手杵着长杆,杆头用木格子高高挂着数支发簪。都是木制的,粗看不甚起眼,仔细一瞧,却惟妙惟肖雕着些飞禽走兽,袖珍可爱,别有意趣。

  措冬云眼尖,早瞧见了,牵着马辔过去,口中道:“四哥,我们往那里看看去。”

  到了摊子前,许若缺支着他的手下了马,两人并肩走上前去。

  那老翁须发皆白,布衣草鞋,遥遥见了两位锦衣玉带的贵人来,忙笑脸相迎道:“哎哟,两位贵人!我这自家雕的几只木簪子,用的都是寻常木头,手艺也粗笨,只怕配不上两位的身份。两位莫弃嫌,哪怕看看,也是为我这老头子增光啰。”

  许若缺原只想看着有趣,听他如此说道,便不忍空手而归了。向着措冬云道:“小弟,你瞧瞧,可有喜欢的?买一两支戴戴也无妨。”

  老叟接过话头,招揽道:“贵客赏个脸。这簪子虽不值钱,一刀一划老头子都用了十分心,还在村头土地庙里、神仙座前供过一夜。贵人买去自己戴,或送自家娘子,给贵人福上添福、寿上添寿,福寿恒祥哪!”

  不消他说这些吉利话,金银木石于措冬云本没什么分别。他见那些簪子刻得生动,形态样式也是宫阁里少见的,甚是新鲜。伸手从上头摘了一支,是梨木雕的小青雀儿,展翼回头,口中衔着一枚淡黄的小米珠,不觉微笑。

  “四哥,你瞧这个好不好?”他双手擎着,示向许若缺。

  许若缺点头道:“有趣,买下来罢。”

  买下簪子,许若缺嫌马上坐得累,也沿着僻静的小巷,慢悠悠走动。措冬云领先他半步,自低着头,把那木簪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这簪子用料的确是寻常的,但打磨得细致光亮,温温润润趁手。若簪在那人发间……

  他不觉驻了步,牵住许若缺的手,两眼放光,道:“四哥,我把这簪子送你好不好?”

  许若缺微微诧异:“这有什么不好?”

  这些年他时常病着,惯来不绾发,今日也只用了那条织银的发带系成一束,拢在脑后。

  措冬云正要把这木簪给他,临了又觉得它粗鄙卑陋,与虞应容的赏赐相比,更是相形见绌。顿时失悔,往袖中藏去,道:“这珠子实在入不得眼,我那里有些好的,来日寻个工匠换下。”

  许若缺去他手中夺来,笑道:“我看这样就很好。”他抚摸着簪身后上镌刻的、浅浅的毛羽纹路,赞叹道,“你瞧这珠子,像不像叼着颗小果子?若换成又大又亮的,反而无趣。”

  措冬云在他手里反复打量,一时想起许多山野趣事,不觉发笑。“四哥,我为你簪上吧?”措冬云雀跃道。

  许若缺不忍拂逆他心意,“嗯”一声,自把头微微垂下。

  他实在不必如此,即便他站直了,也堪堪只到措冬云唇际。

  措冬云默然微笑,一手捧在他发缘耳际,一手执了木簪,稳稳插进他柔亮的乌发间。因这个动作,许若缺的头向前半靠在他怀中,措冬云俯视着他,心好似埋在一片温热的沙地里,再惬意不过。

  “好了么?”许若缺抬手去摸。

  “好了!别碰歪了。”措冬云挡住他的手,被那冰凉凉、又柔软的指腹一碰,更是魂飞天外。“四哥……”他反握住许若缺的指头,眼睫颤了一颤。

  许若缺不解其意,要观其究竟,不得已仰起头,正对上措冬云两片黑压压羽睫下、深邃幽微的眼。正是这抬头一瞬,在他心上猛地撞了一撞。

  他忽然意识到,尽管从很久以前起,措冬云的身量就已远远超出他。但同他说话时,那人总是蹲着、跪着、俯着身子,好从一个低于他的位置、自下而上地看向他。他惊觉他和措冬云都对这仰视的姿态习以为常,仿佛生来就该如此一般。

  他自然永远都是他的兄长,可措冬云的姿态却呈现出迥异于兄友弟恭的情愫——它俨然是一种仰慕,来自卑微的、渴切的、心甘情愿、等待被拯救的下位者。措冬云明明拥有远胜于自己的权位体魄,而在此刻,那些孺慕之情尽数化为攫取和保护,这令他感到十分陌生。

  措冬云也觉察到相同的异样,松了手,掩饰般地替他拢了拢斗篷,把他推上马,“日头斜了,回府上去。”

  此刻许若缺也觉得身子倦怠,点了点头,两人背着斜阳,一径回了留青园。

  转过街角,石锦早在门口候着了,几步赶了上来,把脚墩子摆地上,伸手去接许若缺下马,嘴里说着:“哎呀,去了好半日,爷好久没这么累过了吧?”

  许若缺怕措冬云听了不快,忙拦道:“我只在马上坐,哪里就累到了。”

  措冬云沉着脸,挤走石锦,探手迎上去,“四哥,我扶你。”

  “好。”许若缺把手放进他手心。未料措冬云却顺着小臂攀上他肩头,另一只手又牢牢卡住他腰侧,轻松发力,便将他从马上按进自己怀里。

  “你累了,我抱你回去。”

  措冬云身材高大,胸膛也宽阔,像座山一样怀抱住他,许若缺登时只觉自己渺小得找不到了。“小弟,放我下来,我还能走。”他不自然地笑了笑,手在措冬云胸前推搡几下。

  措冬云把他打横抱起,不理会他的挣扎,又快又稳地往回走,道:“又不是没抱过,怕什么?”

  许若缺沉吟不语,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五爷说得是。”石锦追在后面附和,“到爷的院儿还有好长一截路呢,爷身子刚好,还是多歇歇。”

  措冬云也不要他跟,“我送四哥回房。你安排下面备好热汤,他在外受了半日寒气,泡澡驱一驱。”

  “是。”石锦并不多想,应了声,掉头往回走去。

  许若缺清癯见骨,身子却异常柔软。措冬云搂着怀里的人,心中说不出的餍足。他环顾四周,渐渐放慢脚步,园子里桂花已开过了,栾树落下一地黄金雨,秋气清朗,夕照宁和,是波澜起伏的东海上见不到的美景。

  “四哥……”他不觉轻唤了声,想引许若缺一同来看,却不得回应。一低头,许若缺上下眼睫像栖息的蝶翅般合拢,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清浅均匀,已经睡着了。

  措冬云的双腿像注满了冰,冻滞难行。许若缺双唇微启,极淡的颜色,只在最里侧露出一线薄红。他呆愣愣地盯着,接着鬼使神差,低下头,吻住那两片薄唇。

  他动作很轻,没有惊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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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传出消息,重阳节,帝王移幸度阿山祭天祈福。

  措冬云虽与朝廷往来甚少,也隐隐听到一些传闻。虞应容此去不为别的,正是为了祭告天地、定下储君之位,相传连立储的册文都已命礼官拟好,只待典礼当日便要昭告天下。

  许若缺有爵位在身,这样盛大的仪典,论理也该出席应酬。只是虞应容从不强他,他可以照旧不去。然而自从得了这消息,他便整日坐卧不宁。措冬云猜测,他是听说那位皇长子也会同去,再按捺不住心思。

  措冬云有些烦闷,却也无从置喙。许若缺自来是个温柔重情的,那孩子又是他怀胎九月、拼死诞下的,未能见得一面,教他如何甘心?

  忸怩了几日,还是措冬云先开的口:“你若放不下,想去就去罢。我也要同去!”

  许若缺先是错愕,接着舒展一笑:“我原想你难得回来一趟,多陪你几日。小弟既愿意同去,那再好不过了。”

  他的踌躇竟是为了自己。措冬云一瞬快意,继而又是不甘和后悔。不该让四哥去的,他四哥这样好,他要他只看得到自己。

  启程当日,措冬云特地为他簪上那枚木簪子。木质温润,珍珠含光,与他的四哥极为相配。措冬云靠得近,唇角在他发丝上扫过,正正好被挡住,许若缺对镜自照,竟也没发觉。

  依照勋贵的排场,去度阿山虽只有半日路程,仆从却少不了要浩浩荡荡装上两车。许若缺简朴,只带了一个石锦和一名小药童,与他同坐一车。措冬云自挽了马,在车前引路。

  虞应容至夜才来。暮色里,御道两侧彩灯高挂,御辇从山下辚辚地驶近。众臣沿着御道,乌压压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车辇停驻,内侍搬来脚垛,打起锦帷。帝王身着衮袍,略弯下腰,雍容步下马车。他双臂兜揽在胸前,大手护住怀里一只小小的襁褓,目不斜视,穿过人群而去。

  许若缺目光追逐他怀抱,然而那一小块地方被大袖遮挡得严严实实,方寸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