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十八章

  ====

  措冬云在东海岛上住惯了,起居时令都比奉京早些。翌日他睁眼,外面天色还蒙蒙亮,檐下的风灯已烧尽了,远处的槅扇门里灯火亮着,幢幢人影印在窗纱上,穿过灰淡的晨色照来,像一幅古旧的皮影戏。那里是许若缺的院落。

  他披衣起身,踏碎了满地清霜。方穿过远门,转头便见前厅门户洞开,里头人流如织。这些人一律穿着不打眼的灰绿袍子,亦不开口,便如偶戏一般,捧着一盘盘什物、碎着脚步进进出出。措冬云心下生疑,调转方向先往前厅去。

  “这是在做什么?”措冬云望向堆满厅堂的参茸灵草、过冬衣料及毡褥、暖炉等什物,眉头紧蹙,目光扫过一张张往来面孔,皆面白无须,分明是便衣的内侍,心中明白了七八分。

  管家谢颖弯腰上前,赔着笑说:“五爷莫怪。侯爷昨夜犯了旧疾,宫里差了几位医官来,连着这些过冬的赉赐,一并送到府上。”措冬云欲言又止,谢管家又添了句,“听说圣上特意降旨,让从偏门悄悄地进来,别弄出什么声息,也是怕侯爷知道了生气,更不好了。”

  这是要他在许若缺面前缄口。措冬云了然,仍有些不平,微讽道:“若他当初肯多顾念些我四哥,也费不上今日的赏赐。”声音大了些,领头的内侍也听见了,脸微微一侧,又将头埋得更低,佯作不知。措冬云冷笑一声,“罢了。四哥歇下没?我去瞧瞧他。”

  -

  掀开毡帘,热烘烘的药气迎面扑在脸上。措冬云听得暖阁里几声微弱的咳嗽,忙扣紧了门。次间里,尚有一名医官在边几旁誊写药方,见到他来,忙忙地起身朝他拱了拱手。措冬云示意他噤声,帘内,许若缺仍是听见动静,含着几分懒怠的笑意,轻声问:“冬云,是你么?”

  夜里许若缺腹痛呕血,四更时刚行过一回药炙,越往里走,药气便越重,直熏得措冬云眼角发酸。床榻前方落了半幅帘帐,是一层透薄的纱,雾似的把里头的形影掩住。许若缺靠在软枕上半躺着,一只手便搁在湖绸被面上,细白单薄,连指节都生得玲珑,像是画里描的,手背透出几条淡青的血管,方有了些鲜活的红尘气。

  “小弟,坐过来些。”依然是这只手,轻轻叩了叩床沿。

  措冬云一时想起自己尚年幼时,许若缺与他胼手胝足、哄他入睡的情景,眼中一热,慢吞吞地挪到床边,不由自主地捧起那只手,合在两掌之间。“昨日还好好的,怎又病了?”

  隔着帘帐,许若缺低低笑了声,“是他们大惊小怪,不妨事的。”

  床脚落着只铜盆,暗晦天光透过窗纸,斜斜照亮幽深的盆底,映出观者的形影,里头如凝着一汪墨,只在边缘翻起一圈深红的血花。措冬云喉头一紧,手不自觉地攥紧,细瘦的指骨伶仃地硌在掌心。

  措冬云又气又心疼,恨骂道:“总是这样,你稍好些,他又来扰你。这般反复,几时才能好?!”

  许若缺倒还平静:“他信守承诺,自出宫,便不曾来找我了。”

  “他是不见你,可事事都要管照,却又坐视你在京畿受人欺辱!四哥,我们……”

  忽而,措冬云手上一凉,已被人轻轻回握住。纱帘内,许若缺略略掀起眼帘,向他笑了一笑:“别再动那些歪主意。我这样的人,不论是在奉京,还是别的去处,也不过是困在这方寸之地,想来竟没什么分别。能离宫已足够了,不值得你再舍身填上来。”

  此时措冬云并不敢顶撞他,随口敷衍道:“是,是,我不动那主意。那……你也答应我,别再为他动心动念,好么?好不容易救得你出来,四哥……我还要和你这样过五年、十年、一百年才够……”

  他声音微微哽咽,许若缺垂下头来,含笑道了声:“好。”

  -

  自得旨后,措冬云又提心吊胆地候了几日,幸而宫里并未遣人相催,方放心在留青园住下。

  许若缺病一回,总要躺上十来天才见起色。自那日后,措冬云倒再不提要带他走,平日里只在内院外院踅进踅出,寻些事由来与他解闷。他本是个呆瓜木脑袋,怎么做得来讨人高兴的事。纵然许若缺肯赏脸笑一笑,久而久之,措冬云也觉得没甚意趣。

  许若缺又养了两日,微觉身上有些力气,措冬云难得回来一趟,不忍他闲度了,强撑着起来,要陪措冬云看看集市上的热闹。措冬云不忍,然而许若缺若犟起来,他竟拗不过他。

  马车也不肯坐:“出门逛,又闷在马车里,有什么意思?”。措冬云只得牵了自己的坐骑来,一匹乌骝马,虽比不得小六温顺平稳,倒也稳健听话。

  扶了许若缺上马,石锦便送上一顶幂篱来,白纱垂到膝间,遮掩面庞长发。他形貌迥异于中原人,太过出挑显眼,恐被人认出了去,但凡出门,总要作这般打扮。措冬云深知的,亦不开口,只替他展平了堆在鞍后的纱帷,牵着马儿自后门往街上去。

  走出不多远,却见路边墙角根下,一团稻草抖抖索索地耸动。许若缺起先还当是风吹,经过时,又陡然听得那团东西里呜呜悲鸣。许若缺吓了一跳,揽紧缰绳,往那边看去,“小弟,去瞧瞧那是什么。”

  措冬云也侧耳倾听,半晌又不见动静,心道莫非是虫蛇一类。忙松了马辔,对许若缺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自去看看。”说罢,不等许若缺开口,箭步冲向墙角,屏着呼吸, 拿鞭子柄拨开覆在面上的稻草,一愣。是一只黑乎乎的小狗崽蜷在草堆里,小小身子,脑袋大得出奇,埋在两只前腿中间。遮身稻草被掀开,它呜地转了转眼珠子,把措冬云一瞧,脑袋依旧缩进腿里,细细长长的卷尾巴却在一扑一扑地摇动。

  措冬云失笑,拎着后颈,把它提了起来,回头对许若缺道:“四哥,是只狗崽子!”说着,又将它身上沾的草屑扑打干净了,露出黝黑的稀疏毛皮来。这只小狗约摸只有一月大,和手掌差不了多少,猝然被他提溜起来,又冷又怕,呜咽着抖着身子。

  措冬云心生怜意,双手托起那小狗崽的屁股蛋子,欢天喜地地捧到许若缺跟前,一面走,嘴里还念着:“四哥,四哥你看!快摸摸它!”

  那狗子在手掌里扑腾着腿儿,呜啊呜啊地叫嚷起来,眼珠子黑幽幽、颤巍巍。许若缺看看它,又看看笑得露出两排白牙、巴巴望着他的措冬云,一时分不清谁更可怜可爱些。终于伸出手,袖口下探出几根指头,轻轻地在狗子的脑门上抵了抵,只觉得毛茸茸、热烘烘、又软又轻的一团,大约是头骨还没长硬。许若缺心头一颤,只怕按坏了它,忙缩回手,一边向措冬云叮嘱:“手脚轻些。”

  措冬云却笑嘻嘻地要把那小家伙往他怀里塞,惹得许若缺连连后躲。“四哥,你带着养罢。瞧它多好玩。”

  许若缺小心翼翼打量那狗崽子,又是摇头:“它又小又弱,万一养不活,平白惹人伤心。”

  措冬云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揪着细细两条狗腿呼呼地举上举下,开口道:“你不想养,那我就交给周副将带,养大了看军营。”

  那副官正随行护卫,听了这话,便把狗崽子接了去,兜在腰包里。

  “带它回屋去,喂些羊奶喝,瞧它怪饿的。”措冬云不动声色地吩咐。

  “可……将军……”副官犹豫着不肯回去。

  措冬云转过身去,扬了扬马鞭,“你尽管去,不必多话。这里还没人奈何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