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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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措冬云离家半年,心早恨不得飞回奉京。自入秋起,便屡屡上书,请求返京团圆。虞应容一直按下不表,直到中秋过后,才准他回乡访亲。

  历来武将抵达京师,须径入金銮殿叩见圣仪。措冬云虽深恨他,到底逃不掉这君臣之礼,耐着性子敷衍一通。好在虞应容并不为难,临走时,还托他问许若缺安。

  措冬云冷冷一笑:“蒙陛下挂念。陛下若不挂念,家兄还要快活些。”

  虞应容目光幽深,但笑不语。

  出宁远门,过南华大道,再进永知巷,遥遥望见紧闭的铜环兽首门,措冬云这才迟钝地生出些归家之感。

  睽违半载,门上的朱漆比记忆中陈旧,两排木槿花倒像是新绢子簇成的,招摇在枝头的柔绿里。

  “吁——”他勒紧缰绳,紫骝马扬起前蹄,马蹄铁叮叮地叩在石板路上。甫下马,隔着门听见一阵响,接着角门一动,吱呀地咧开一条缝来。

  心跳撞在胸壁,打着快活的拍子,“四哥?”措冬云扬起唇角,迎向来人。

  旧红门扇由一名老仆拉开,其后缓缓现出一张素白尖削的脸。

  那人未曾戴冠,一头微卷乌发垂在肩侧,只用缕银锦带束起,身上拢着条半旧的织锦面毡绒斗篷,厚软秋毛簇在颊边,使那隽丽面容显出几分荏弱之态。两片夜蛾般的乌睫沉沉地栖在那张脸上,半掀开来,露出黄琉璃似的眼珠子,剔透得仿佛沾了些非人的鬼气。

  但当那双眼微微一弯,堆出恬淡的笑意,琉璃珠便融成了两汪蜜,含在一对略略上挑的桃花眼里,将坠未坠的模样。

  “四哥!”这一声已沾了哭腔,措冬云丢开马鞭,直撞进来人怀里。

  他身姿伟岸挺拔,又穿着一身威风凛凛的黑铁甲,蓦地作小儿撒痴状,想来颇为古怪。许若缺却只低低一笑,任他造作,半晌探了只手至他发顶,轻轻摩挲,口中道:“大将军当街洒泪,被旁人瞧去了,怎能信得过你镇守边防?先进屋去,届时,泪珠子便是要将这园子淹了,我也不拦你。”

  措冬云方拭了泪,冷硬道:“他们要瞧便瞧,我管那些人作甚!”

  石锦道:“五爷,这被人瞧去了不打紧。只是咱们爷在庭中候了许久,今儿又起风,只怕冻得手脚生寒呢。进屋子里,暖暖和和坐着叙话,岂不更好?”

  许若缺只回身拍了拍他手,安抚道:“我不要紧。”

  措冬云忙捧起他一只手,果然没半点热气,一时懊恼,惶惶道:“正是,四哥,进去再说。”

  他挽住许若缺一只胳膊,攘着人进门去,脚下却撞到什么。垂眼一瞥,原来门槛外生着一簇灰烬,被他抬脚一踢,糟朽朽地散开了。应当是刚熄不久,灰堆里又死灰复燃地腾起一缕薄烟,有黄纸零星的边角尚未燃尽,上面字迹歪歪扭扭,措冬云定睛一看,竟是用朱笔画的符箓,登时寒了面色。

  “谁烧的?怎么会有这样东西?”

  许若缺淡淡一扫,道:“兴许是谁家顺手烧的,叫人清了便是。”

  措冬云隐隐生出个猜想,又不敢问,七上八下地支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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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转进堂屋,便听得阍人嘹亮一喝:“天子内侍到,登门降旨——”

  闻声,许若缺便周身一颤,措冬云亦紧了紧神,抬头看许若缺情状。他只低垂了眼,半张脸陷在阴翳里,白瓷般的面庞上转瞬间便结了层冰。末了,将唇角一勾,拍拍他的手,“迎旨罢。”说着转过身去,遥望缓缓开启的中门。

  这旨意原是为着措冬云来的。内侍立于庭中,启了圣旨。措冬云上前,将衣摆一掀,跪地接旨。许若缺落在半步之后,亦垂了首,慢悠悠提起两片袍角,作势要跪。

  宣旨的内监当即变了颜色,三三两两上前,躬身将许若缺搀住,连声道:“侯爷,这使不得、使不得!圣上早已有令,您面见圣旨、圣颜,一律不必跪迎。再说时气变了,地上又寒,要是累得侯爷贵体沾了寒气,下官有十个脑袋也赔不起的。”

  他生产那日左膝骨受了损伤,卧床半年,也养了个八九成。日常行动倒无甚妨碍,只是一逢雨雪天气,或受了湿冷严寒,便作痛不已。这几个内侍都是常来的,心中分明,哪里敢要他跪。

  措冬云也劝:“四哥,你去堂屋里坐着,我领了旨便回去。”

  许若缺不答,连眼皮子也不掀,抬手将人甩开,径自跪下。背脊挺得笔直,好一棵枯松。

  见他心意孤倔,内监便不好再劝,忙忙地宣了旨意。措冬云接过,立时转身将他扶起。

  说来倒是件喜事——原先措冬云自打入京,只在侯府上偏院住着,并无寓所;因措冬云守边有功,圣上特赐西街一套府院,以作家宅,一应陈设用具乃至阖院家仆已周备了,立即去人也可住得。

  措冬云又展开帛书看,还未说什么,许若缺瞥过,不冷不热道:“人才刚坐下,旨意便来了。”

  内监赔笑道:“这是圣上格外挂心将军与侯爷之故。”

  许若缺已转过身,一径往厅堂去,撂下一句:“旨意已接到,公公请回吧,我身子不适,不远送了。”

  “这……将军还没去西街府上瞧一瞧呢。”内监又含着笑脸,齐齐朝向措冬云,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措冬云冷了脸,怒喝道:“我今日不去,那所宅子还能跑了不成?公公速速回去复命吧,莫让天家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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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内侍出了门,措冬云几步追上他,“怎么传旨的是他?叶大人呢?”话刚出口,心中已明白过来。

  许若缺道:“听闻叶大人升了璋台执掌,迁去京郊掌管皇陵祭供诸事。”

  措冬云沉吟半晌,咬牙道:“是我害了他。”

  “要怪也是怪我,论不到你身上。”许若缺笑道,措冬云自然不肯,正要辩解,许若缺已捂了他的嘴,道,“你既不愿我自责,又为何要将罪责揽于已身?横竖你我都是不得自主之人,有一日的快活便过一日,再去想那些事也没甚益处,平白添了伤感罢了。再不提它了。园中已摆了酒席,我们趁热去用才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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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起了些风,仆人在庭东立了一道八扇的四时景画屏。许若缺便坐在那背风处,接过汤盅,将伺候的人尽数遣走。

  留青园在城东,虞应容赐下的将军府在城西,他的意思,两人焉能不知?措冬云本是个小量的人,眼中揉不得沙子,越想越是悒愤,重逢之喜被这道圣旨冲淡了六七分。

  许若缺见他憋了一肚子闷火,脸上堆满了笑,朝他作揖道,“冬云将军好大量,莫生气,不去便不去。”

  措冬云被他哄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梗着脖子僵着脸,揭开那盅秋梨燕窝羹,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吃了。”

  许若缺弯着眼睛,又作一笑:“小人遵命!”低头将那勺燕窝咽了。

  院中摆了一桌子酒肉,是特意请了宏远楼的师傅到府上治的,措冬云最爱他家的桂花糖蹄膀。豚肉海上罕有,这个做法别处也见不到,措冬云兴致盎然地啃了几块。一想起这是四哥特意记下他喜好,更是欢喜得难以自抑,把方才的波折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许若缺吃不得这么油荤的东西,用过几口细粥,便只倚在躺椅上,身下覆了张薄毯,手虚虚拢在腹前。十指纤长白腻,好似玉石雕作,凭空沁出一点凉意来。措冬云偶然瞥见,再挪不动双目。

  “怎么不吃了?”许若缺斜睨着他,微微一笑。

  措冬云收回目光,顾左右而言他:“今秋好似比往常更冷。”

  “你也这般觉得?”许若缺懒散应道,“我只当我是躺得太久,骨头都躺得酥了,一点凉气都受不了。”

  忽然,措冬云把目光定定地落在他面庞上,好似两团火星,盛放在冰天雪地里,热切而绝望,“四哥……”措冬云牵住他的手,“你跟我走,去东海岛上,去澹州!那里四时和宜,于你的身子再好不过。四岛与陆地相隔,只需用二十八门大炮镇守西岸,便可固若金汤,定能保得你平安。澹州没人认得你,你也不必再蒙受这等冤屈耻辱。你同我离开吧!”

  许若缺没有惊异、没有慌乱,从头到尾都只是默然注视着他,像一口无波的古井。听他说罢这番大逆之语,他悠然长叹了声,在躺椅上舒展身形,眼中倒映着杳无边际的秋日晴空,一片澄明的碧。他柔声道:“你这样做,他真的会要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