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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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措冬云以侍疾之由告了假,逗留奉京三月。

  返程在即,许若缺仍未见好,每日或能断续醒来几回,总共也不过一刻左右。措冬云眷恋难舍,日夜坐在他床头,捧着他的手,在那人听不到的时候,自语道:“真想带你一起走。”

  带他去看东海无边无际、翻涌的波涛,看风平浪静时海面倒映的苍苍青天。东海多风,可那风也是暖的,或许会让他忆起沧州的往昔。然而他又明白,这些全是借口。

  措冬云目光炯炯,双唇印上那人冰凉的指背。“四哥。”他轻声唤。只是想要看到他,每时每刻都看到他,他无法忍受这人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外,悄无声息地病、痛、或死。

  离期已至,石锦劝他:“总要等爷醒来,同他招呼一声再走嘛。”

  措冬云翻上马,望进幽深的庭院里。春寒料峭,景物也荒疏。他心头忽然升起荒谬之感——他怎么舍得把四哥留在这种地方。

  可他不能带走他,连道别都不敢,他害怕在许若缺眼底看到难过与失落。

  但他有时又会偷偷假设:四哥为那人流过那么多眼泪,会不会也有一滴为自己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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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后,许若缺渐渐能起身了,走不了太远,总需要搀扶。不过他心怀舒畅,神情也快活。天气好时,便在厅后抱厦里支一张躺椅,眼中噙着冷冷淡淡的天光,睡睡醒醒,优游卒日。此处是花木深处,浓荫蔽日,鸟鸣啁啾,正是个极好的所在。

  这日他在和风里睡得酣甜,梦里听见喧哗响动,一睁眼,却是石锦在身侧收整杯盘。见他醒来,石锦便笑道:“爷醒得正好,小的刚从豹儿街上买了些糕团来,趁热吃呢!”说着,便将揭了盖的八角食盒碰到他跟前。

  许若缺如今也吃不多,却什么都乐意尝一点,从那捧盒里取了一角,就着半盏杏仁茶吃了。洁白馨香,米味清甘,果然可口。“可是太平铺子的糕点?”

  石锦又笑:“正是呢,爷好见识。小的在铺子外候了半日,总算抢到这第九十九笼点心。”

  许若缺奇道:“第九十九笼,与别的有甚么不同?”

  石锦得意道:“这可大不一样了!太平铺子的九十九笼,正是久久太平的好意思,每日里京中百姓都赶着抢呢。爷吃了,往后的日子可都要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了!”

  他天生头脸短圆,将要及冠,仍是一张孩儿面,笑起来,软软颊肉便堆在眼下,教人看了不禁也心生喜悦。许若缺含笑点头,又咬下一角来。

  石锦伺候他吃过两块,又跳下栏杆去,把帘子往上掇了掇,露出半爿天来,嘴里感叹:“这几日天气最好,天阴阴的,没日头晒,风儿吹在身上也是暖曛曛的。”

  时近傍晚,许若缺望向西天,落日被厚软的云层挡住,透出微微的彤色,也足以使人温暖。徐徐暖风捎来初夏里草木的清芬。他闭上眼,心中异常平静。

  他失去了大哥、二哥,失去了虞应容,失去孩子,连措冬云也远赴东海,可是风依然这样好。

  渐渐地,风里混入了潮湿的水汽,又有几点雨啪嗒落在庭前的青石板上。下雨了。

  石锦探出脖子,望见空中积聚的密云,忙放下帘子,又去拉他胳膊,“爷,变天了。快进屋去罢。”

  “好。”许若缺轻咳了声,紧了紧披风,一路说笑,由石锦搀着入了房门。

  “过几日雨停了,我想听回戏。听人说停燕楼的戏最好。”

  “小的前几日刚差人收拾好园子里那戏台子,爷想听,正好请戏班子过来,爷坐在楼里,舒舒服服地听。”

  “我还要吃东湖的白鱼。”

  “吃!爷想吃什么,吩咐便是。等路干了,咱们坐马车去,吃鱼、玩水,真个好耍呢!”

  “倒有些日子不见小六了……”

  “明儿小的把小六牵到院子里来,您看一看就成了。”

  “管事的好生蛮横,连这也不许。”

  “不是小的蛮横,若不把爷身子骨养好了,待今冬五爷回来,小的少不了吃他一顿拳脚。”

  许若缺撑着床柱,慢慢地坐下来,石锦蹲地为他解下披风。“又浑说了。冬云虽不大言笑,何时向你们使过拳脚了?”

  石锦面色悻悻的,哑然了片刻,才接话道:“爷上个冬天,还病得糊涂,五爷整日价围前绕后,不肯离爷一步,累了便在这小榻上睡觉,这里短小,亏他那般高大身材,竟也睡得下。那时五爷整日面色阴沉沉的,好似憋着股邪火要打人,谁也不敢招惹。见他熬得厉害,有多嘴的说了句,让五爷回去歇息。五爷便好一通雷霆大怒,提着领子,一手把那个小的丢到院里,门一合,再不许他伺候。”

  许若缺淡笑道:“他这是迁怒,并非有意责罚你们,你们也不要记他仇,他打小是这般脾气,竟也未改。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管教。”

  “罢罢罢!”石锦摊开被子,扶许若缺躺下,“爷折煞小的了,小的说笑的,哪里敢记五爷的仇。”

  许若缺胡乱应了个笑,心中始终记挂着此事。

  他自上回有孕后,便时常心慌气促,更兼生产时元气大伤,气血枯竭,近来渐觉加重。入夜后,犯得尤其厉害,稍一沾枕,还未睡个囫囵,便觉胸口压着巨石,心脏翻腾不休,窒闷难忍,生生惊醒过来。一夜多则四五回,少则一二回。醒来后,更是大汗淋漓,咳喘不已。

  如今又有心事,思来想去,更加难以安枕。半倚在床头,睁眼捱到天明。难眠之际, 百般往事都浮上心头。

  虞应容留下孩子,作为答允他离宫的条件。当日他昏迷垂死,竟未能见得那孩子一面。事后,措冬云跪在他床前,一言不发。许若缺既已知晓全情,自不能责怪他擅作主张。便是那时他尚且清醒,也只能答应虞应容的要求。虞应容总是这样,即便退让,也必定要手握筹码。如一只风筝,纵然高居云霄之上,也有丝线与他手中相连,逃不掉的。

  倒是雁青,虞应容本想重重罚他,他却交出事前许若缺为他手书的信。虞应容读罢,凝然不语,自将雁青放了,只留下那方素笺。

  雁青离京前,曾来拜会过他。那时许若缺精神十分不济,只强撑了说了一回话。

  雁青送上一只木匣,内中装着几张药方,正是为他调养身体的秘药。雁青道:“这里许多药材中原不曾有,集齐需得费些工夫。既有天子为殿下筹划,料也不成问题。”

  许若缺翻到最末,却是一张调制避子丹的方子。他脸上倏然一阵青白,低着头,半天不张口。

  雁青又笑:“留着罢,以备万一。还请殿下莫怪小生多事。”

  许若缺扣了匣子,摇头:“先生一片好意,我怎会不识好歹?只是我如今一介残躯,想必也用不上它了。”

  雁青正色道:“殿下切莫存自弃之心。虽然生死之数自有天定,但事在人为,殿下往后留心养摄、珍重自身,未必不能长久。”

  许若缺笑道:“谢你开解。我几番死里逃生,多得的每一日都是侥幸捡来的,也该强挣着多活几日,多看几样人间风物也是好的,才不辜负你与众位太医苦心救我。”

  雁青并不是个容易动心绪的人,眼中却不由得酸涩,用笑掩下叹息:“真个巧了,我也正要去领略大昭山水风光。”

  许若缺讶然道:“雁青先生竟不回本国去?”

  雁青道:“不怕殿下耻笑。王遣我出使大昭,本就存了弃子之心。如今我未满五载便离宫,即是擅离职守,君王身侧未必有雁青容身之地了。”

  许若缺一怔,愧怍道:“是我的私心,害了先生。先生在朝堂多年苦心经营,尽作泡影了。”

  “殿下千万莫做此想。”雁青笑道,“小生也不瞒殿下,近来蓍罗那王室动荡、暗流汹涌,外人尚不知,我却深知那是何等险象环生。我如今留在大昭,因祸得福也未可知。我曾存了扬名天下之志,也未必要在蓍罗那一展抱负。”说到此处,他徐徐起身作礼,“还请殿下多加保重,生如逆旅,聚散浮萍,只愿你我还有相见之机。”

  他转身欲去,许若缺却道:“雁青大人留步。”雁青回头,静待他发话。许若缺卧在床帐的暗影里,唯独搁在被面的手被春光照亮。他沉默片刻,方道,“大人这回可以告诉我了么,当年他是用什么……换得你救治我?”

  雁青微微错愕,这疑问又分明是情理之中。他叹了口气,道:“殿下果真还是无法释怀。既如此,雁青只好从命。”

  雁青将虞应容如何广贴皇榜,他又如何北上入京、与虞应容你来我往之事备细说了。那时许若缺命悬一线,自然对周遭无知无觉。今日从雁青口中听来始末,那等情景何其熟悉,竟如亲见一般。

  他深知虞应容爱他,这比任何事情都更教他痛苦。若虞应容只全然是个陌生人、甚至是深恨他的,那么这些年所有痛楚,他都能一笑置之。可偏偏是这样。

  他偿不了他的情,亦亏欠他家国大义。然而他再也没什么可给的了,他只有他自己。

  别过措冬云,送走雁青,偌大奉京几近成了一座空城。五月底,石锦得了一子,许若缺许他三月的假,嘱咐他在家中好生照养妻儿。

  炎火日炽,暑热煎人,许若缺病势又生反复。石锦方休了一月半,又匆匆回返。待到他身子稍安,已是夏尽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