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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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后,许若缺又昏厥了几次。

  整个尚药局的太医都被传召入宫,里里外外周旋忙碌,从箱箧里翻出经年的补药,手肘粗的老山参熬成浓浓的一盏汤,送入灯火通明的皇后寝宫。

  太医拈下许若缺胸口金针,收回针囊中,提起衣角跪地禀道:“陛下,臣这针法虽然能强提心力,却极是折耗元气,臣不敢再用了!”

  虞应容蹙眉不语,怀中许若缺悠悠转醒来,不知听没听见。“三哥,几时了……”

  虞应容望着灯台烧到一半的蜡烛,不敢对以实情,只道:“刚过酉时呢。今日外头下雪了,暗得早。”

  “下雪了……”许若缺迷朦地重复。

  虞应容心中又是一阵刺痛。多年前,他曾向重伤垂危的许若缺许诺,要年年带他看雪。又是一个雪天,老天却要在此时把阿缺夺走吗?不,夺不走的。他立即掐灭这个念头。他和阿缺再也不会分开了。

  雁青亦是力气空虚,颓然注视那人身前。羊水早流干了,上腹肚皮深深瘪塌下去,腹底却堆坠得畸形。男子胯骨本比女子窄小,许若缺身形又极清瘦,不消问,也知他正承受着何等痛苦。

  “什么景况了?”虞应容问。大手盖住高耸的腹顶,轻轻抟揉。这孩子力气越来越小,贴着肚皮也摸不到几下动作。

  雁青擦着汗,道:“已开了八指,快了!”

  “阿缺,阿缺你听见了么?”虞应容轻拍他脸侧,“孩子就要出来了。”

  许若缺只将双眼睇向雁青,谛视不语。

  雁青抿了抿唇,目光在他和虞应容面上逡巡一遭,终是道了声“好”。起身打开药箱,摸出一只胆形的小小瓷瓶,在虞应容刀剐般的目光之下,分开许若缺虚拢的五指,稳稳放入拔了塞的瓷瓶。

  “这是什么!”虞应容警觉地推开雁青。

  雁青踉跄,手已松开。这当口,许若缺却已低头咬住瓶口,转头将那药液往喉中一倒,喉结轻滚,药尽数滑入胃中。

  极辣极烫,像铁浆烫过喉咙,热辣辣地撕扯腹底。

  “阿缺,你吃了什么!”虞应容顾不得雁青,拇指分开许若缺唇瓣,哪还有半分踪迹。

  雁青撑着地,慢慢站起身来,目光紧锁在许若缺脸上,道:“那是僳诃族最烈的催产药。”

  虞应容猛然回头,而怀中许若缺身子却忽地一弹动,猛然向上挺了挺腰:“——啊!”他从未听过那样的惨叫。

  药性发作得极快,这剧痛亦是前所未有,许若缺只觉有一只巨手生生把下腹刨开,扯烂血肉,背脊胯骨亦被那痛楚瞬间砸碎。原本沉寂的胎儿也突然猛烈地窜动起来,半透明的肚皮下,清晰地印出四肢头身。

  “啊啊啊——”许若缺打滚嘶嚎,双手不住地压在腹上推挤,眨眼间便砸出大片青紫。

  “殿下!”雁青唤,又飞快转头,向虞应容道,“陛下,快护着他!”

  虞应容试图分开他紧咬的牙关,手指却被猛然阖上的双齿咬得鲜血淋漓,好容易塞进布团,许若缺又是疯狂弹动,他哪里使得出这般大力,虞应容险些都制不住他。“阿缺!”虞应容终于死死压住他手腕,眼泪夺眶而出。

  许若缺身子一阵抽搐,赤裸双腿大张,紧接着又是一片咯吱乱响,胎位硬生生地往下钻凿了好些,狠狠撞开窄瘦的胯骨。

  “快出来了,陛下!”雁青掀开被褥,欣喜若狂。

  虞应容正心沸如煎。门外又是恼人的传讯,周守庸凄惶道:“陛下,叶总管殿外求见!”

  “让他滚!”虞应容怒吼。

  许若缺也应声一颤,把痛呼咽在喉间。胎儿已进入产道,强烈的下坠之势将身子裂成两半,紧闭的骨骼分崩离析。他的脖颈,他的手指,他的腰腹,他的双腿,都像一把停在折断边缘的弓,绷到最紧。

  “呃啊——”他震颤的瞳孔发出无声的尖啸。

  哗啦啦——一大股血腥气涌上众人鼻端,产道终于开满,婴儿黏湿的胎发和着一大泼血,坠到产口。

  “殿下,殿下!我看到胎儿的头了!”雁青喜极而泣。

  虞应容屏住呼吸,眼睛睁到发痛,死死盯着他身下。

  许若缺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死命挣扎,挣到全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通红的面色呈现落日般的垂死之美。隆起奋力下移,胯骨分开到近乎裂断,凹陷的腹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胎儿头颅送出母体。

  “他出来了!”雁青双手接住婴儿幼嫩的头颅,手掌垫在他背脊下,就着下坠的势头,极其小心地从产道里顺出胎儿肩膀。

  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是搅扰。这名至尊贵的婴儿在无边的死寂中,缓缓褪出母体。先是两只晃动的小胳膊,再是两只握紧的拳头,粉藕般的腿儿,胖乎乎的小脚丫子……每脱出一寸,便有大片猩红的鲜血随之洒落。

  “呜啊,哇哇哇——”午夜,脐带还连向缓缓闭合的产道,婴儿落在血泊中,发出破晓般的啼哭。

  产婆默契地接过胎儿,浸入备好的温水里,洗去血污。屋里屋外,有人急匆匆地奔跑。金银铜器相击,发出尖锐的轻响。小皇子裹在黄绸襁褓里,小口大张,呜哇呜哇直哭。

  不知是谁想把这团温软塞进虞应容手里,“走开!”虞应容看也不看,眼泪不断砸落,如一场暴雨。他只顾凝视着怀里的人,抚过冰凉苍白的下颌,眼中是足可蚀骨的温柔。

  许若缺双眼微睁,目光空空茫茫。布团取出,他动了动唇,下一刻,喉头突然喷出血块,在两人襟前落了团团殷红。

  “阿缺……”虞应容望着打在手心的血,他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

  许若缺看着他,眼神出奇平静,胸腔震了两震,似乎是个笑。

  “陛下!”雁青牵起被角,跪在床尾尖叫,“他的血……止不住了!”

  血迹无声地在两人身下扩散,空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

  “不,阿缺……”虞应容霎时如坠冰窖,拿手胡乱地擦他唇边血迹。他擦去一片,便有更多从嘴里淌出,“为什么……阿缺,你说过要在度阿山日日等我回去的,你说过要亲自教我们的娃娃骑马……你说过的!你不能骗我!”

  许若缺眨了眨眼,滚下两颗泪珠,他叹了口气,微弱道:“三哥……那行宫……不要再建了……”

  雁青扑到圆桌上,倒提药箱,金针药丸哗地堆在桌面。

  “阿缺,你会好的……”他的身子不住往下滑,虞应容双臂捂得更紧。“阿缺,你好过来,三哥什么都依你。真的,三哥发誓,三哥向你发誓!”虞应容袍发凌乱,失魂落魄地捧起他的手,小指相勾,轻柔地往自己身前拉动。然而那人的指头却瞬间从他手里滑落,砸在被面上。

  雁青翻箱倒箧,眼前一亮,挑出一只方盒。扬手一挥,扫落杂物,将一排长短不一的银针铺在桌面。打开方盒,里面乌沉沉地填满药膏,针头刺入,蘸了一指节深的药,二话不说,撩起许若缺长发,刺入颈中血脉。

  “你不许碰他!”虞应容一脚踹倒雁青。

  雁青捂着肋下,扶着床沿站起,争辩道:“我要止血,否则就来不及了!”

  许若缺通身血色已猝然消退,苍白得如一具艳尸。他此时的确也与死无异了。虞应容长久凝视着臂弯里的人,痛哭着抵上他的额头。

  雁青趁隙取下一把银针,挑了药膏,手指飞动,将长针一一刺进许若缺通身血脉关窍。

  太医见他胸有全图,刺穴精准,暗暗叹服,凑上前去问:“小兄弟,可有什么老夫能搭手之处。”

  雁青道:“速取止血的药棉!”

  宫室复又陷入喧杂。医官在床边忙碌,宫人捧出一盆盆血水。许若缺搭在他肩头,呼吸深一阵、浅一阵,是一根细线,勒进心上,再一点点收紧。

  忽然,许若缺轻轻开口:“三哥……”

  “嗯?三哥在这儿。”虞应容捉紧他的手。

  “那是……什么声音……”他问。

  什么声音?左不过是宫室内人来人往、焦灼忙碌的走动声、拧水声、交谈声。还是那外间无双亲管照、初生婴儿呀呀的哭声?抑或者是深雪压断枝条、跌下瓦檐的坠折声?虞应容凝神谛听。

  都不是。

  呼啸寒风送来宫墙外,断续飘渺的吟咏,那是许多道声音在齐声念诵焚毁的圣训: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虞应容沉吟不语,许若缺听得不甚明晰,却也了然。

  “三哥……”许若缺牵了牵他的衣襟,虞应容立时低头下去。他挡住了烛光,让许若缺陷在一片暗影里。浅金的眼睛亮得出奇,温柔荡漾,是晨曦照亮的一川水。两人对视良久,忽然,许若缺释然而笑。“你放过我吧……”他头一偏,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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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翎启宫门,放诸臣进入后宫。侍卫有措冬云打点,也轻轻放过。

  众人一径跪在青鸾宫门外,由措冬云手捧方盘,居于列前。圣训已毁,盘中只剩凤印和表章,俱被白雪掩去。红墙高丈寻,这是他们与至尊天子之间的最后屏障。眼前着崔巍宫殿,囚禁了四哥上千个日夜。措冬云低首抬眉,心中的恨意没有一刻像此时一样高涨。

  周守庸走出宫门来,一把红绸伞上积了斑驳的雪。眼睛迅速地扫过众人,转向叶翎,颤巍巍道:“叶总管,你怎地这般不知轻重!你可知这是杀头的罪!”

  叶翎道:“周总管,我从来谨奉皇命。可若无臣民,何来君主?”他深深躬下腰去,“总管,君臣社稷,何者轻、何者重,叶翎已心有决断。”

  周守庸拉他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劝道:“叶总管,你大错特错!你哪里知道这里头,刚刚才……”

  话未说完,宫门又呀的一响。措冬云抬头,屏息静候。门内缓慢地探出一角锦裙,凝碧手执宫灯,面色苍白异常,额下更是通红的一双眼。措冬云立即认出了她,脑中回响着一道声音:这是怎么了?

  凝碧立在槛外,也只拿眼瞧着他,瘪着嘴,强忍哽咽道:“措将军,圣上召您入内。”

  那一瞬间,心头涌起云开雾散的欢欣。他肯召见他了,还能是为什么?“是!”措冬云单手捧着托盘,撑地站起身来。步伐摇晃,也掩不住他浑身的喜悦。其余人虽略感错愕,亦是喜上眉梢,相庆道:“圣上定是准了!”

  凝碧再深深看他一眼,不言语,转头往殿内而行。

  抬头一排恢弘殿宇端坐正北,七间屋舍灯烛明煌,灿若白昼。措冬云脚步一顿,猛地转头,眼中惊疑交加。凝碧正视前方,端然而行。她走出数步,措冬云才急忙追上去。心脏怦怦乱跳,措冬云呆愣愣地望着那片烛光,越是走近,鼻端的药气越浓,黑沉沉的酸苦拧挤着他的胸膛。

  “尚宫,我四哥他……可还安好?”他忍不住问。身前,凝碧兀自打起毡帘,进了厅堂。措冬云心焦,紧随其后,急忙钻入帘中。

  甫进门,他便愣住了。厅内或坐或立,挤着十来个医官,在他现身的瞬间齐齐噤声。措冬云这才觉得手脚冰凉,裤腿融化的雪水淌进靴筒里,一片灸骨的严寒。

  他没问,医官也都垂首不开口。明明四哥就在他一墙之隔处,他却不敢再进。他呆滞地转过脖颈,看向紧闭的内室。一步一步,在极度的死寂里,推开碧纱橱的门。

  砰——一记重击砸在他脸侧。措冬云失魂落魄,本又冻了半日,毫无防备地被这一击砸得趔趄后倒,颤抖的手捧不住红木方盘,明莹美玉跌落在地,轱辘辘地滚向墙角。

  他懵了过去,脑中一片空白,方要抬头,眉骨又遭了狠狠一拳。眶骨喀的一响,倏尔,粘稠的红顺着眼角滚下。

  “措冬云!看看你干的好事!”摇晃的视线里,虞应容冠服凌乱,神色颓唐,歪歪斜斜立在他身前,怒目而视。他指着自己身后,咬牙切齿,“他这样,你要他怎么出宫!”

  床帐垂落在地,严实地挡住视线。血腥气甜腻又浓郁,压过药香,如实质般包裹住他的鼻端。

  “他怎么了……”措冬云头脑昏沉,踉跄着往前方冲去,又被虞应容一脚踹开。

  措冬云撞在桌脚,下一刻, 鲤鱼打挺般弹起,长手长腿撑着地,三步并两步地扑向床边。虞应容大惊,未及阻止,立侍的宫人则尖叫着退开。

  “四哥!”他掀开帘帐,腥浓血气喷薄而出,把他视线也染成赤红。“……四哥?”措冬云呆住了,他驼起肩背,手颤巍巍伸向那人冰雕似的面庞。

  许若缺双目紧闭,长睫乌压压栖在脸上,被烛火拉出悠长的阴影。他仰卧在厚厚的锦褥里,高耸的肚腹已重又平坦,那样纤薄的身子,像抽净生机的一片枯叶。他才止了血,身下浸透了血液的帐褥还未及更换,就连床脚下的毡毯,也蔓延开暗沉沉的潮色——他几乎是躺在自己的血泊里。

  “离他远点!”他的手就要触上四哥的脸颊,虞应容却重重扭住他肩头,生生将他掰向身后。

  这一次,措冬云没有忍耐,反手一记下勾拳,毫不留情,回敬在虞应容下颌。“你个禽兽!”措冬云哧哧喘着粗气,眼中恨意如刀,“你凭什么这么待他!”

  他竟出手打了天子,没有侍卫,宫人们吓得满屋乱窜,却都不敢拦。

  虞应容狠狠擦掉唇角的血,立在原地冷笑,“哈哈,朕凭什么……你问的好,朕凭什么这么待他?!”

  他状似疯癫,措冬云恨入骨髓,飞扑上去,两人瞬间扭打成一团。厅中医官听见动静,有拉劝的,有去外头找侍卫的,乱得不可开交。

  雪片纷纷乱坠。皇城中心,一对君臣满脸是血,脱力瘫坐在至亲至爱的病榻之侧。

  天色将曙,措冬云怀抱着那人,穿过茫茫飞雪,稳稳登上辇车。许若缺通身只裹着一件雪狐大裘,严密地隔绝寒风,唯在雪帽底下露出一点鼻头。鼻尖有俏皮的挺翘弧度,美则美矣,亦是毫无生机的,仿若白瓷。

  “四哥……”摇晃的马车里,措冬云含着热泪,收紧了手臂。

  虞应容独立高楼,穿过晦暗的黎明时刻,目送车角悬挂的风灯晃悠悠地飘远。

  晨光照亮雪地,万人注目中,马车辘辘驶出宫门。

  当日,君王在朝会上昭告天下:昨夜皇长子诞生,合该普天同庆。

  其生母不过是位不知名姓的卑贱女官,已在产子后撒手人寰。而那位曾宠冠六宫的异族男后,却在重明六年的风雪夜里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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