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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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周守庸的声音:“人来了!陛下,人来了!”

  虞应容面色稍霁。

  四五个侍卫拥着雁青入殿,又放了他独自进内室来。他腰间挎着药箱,衣衫凌乱,脸也苍白。先趴在地上行了一礼,“陛下恕罪,非是小生有意耽搁。甫得旨,先去御药院配了几味紧要药材,才来得迟了些。”

  虞应容恨得牙痒痒,怒道:“还不快来诊治!”

  “是!”太医纷纷让开,雁青扑在床边,紧抿双唇,把过腕脉,试过额间温度,又探手在那颤动的肚腹上左右按了按,神情如临大敌。

  “陛下。”他重新跪倒在地,“殿下他,胎位不正。”

  头顶如闷雷滚过,虞应容如鲠在喉,长了长嘴,竟发不出声音:怎会如此?

  雁青解释:“这胎位原本是正的。多半是阵痛太久,小皇子腹中打滚,竟掉转过来了。幸好为时不晚,还正得过来,只不知殿下受不受得住……推腹。”

  许若缺也听见了,只是惨笑:“要……怎么……尽管来做……”

  虞应容缓缓阖上了眼。

  雁青起身,自袖中掏出一只紫檀药瓶,叮铃地响,一枚朱红的药丸倒在手心,散发异香。他小心翼翼扶起许若缺的脸,温声道:“殿下,且将它压在舌下。”许若缺问也不问,乖巧含下。雁青又将药瓶递予虞应容,语速飞快地叮嘱:“陛下,此药有提气护心之效,每半个时辰喂殿下服一枚。”

  说罢,他又转身问:“可有热水和洁净的巾帕?”

  “有的!”凝碧递上铜盆。

  雁青凝神不语,自将一包药粉化入水中,浸透巾帕,团成鸡蛋大小的布团,在许若缺身前蹲下:“殿下,这布团沾了镇痛的药物,你咬着会好受一些。”

  咬下布团前,许若缺凝视着他的双眼,含笑带泪道:“抱歉……我还是,连累了你……”

  雁青淡淡一笑,抬眼打量虞应容的神情。虞应容仍是满脸戒备敌意,可除了相信他,别无他法。

  他不再耽搁,挽起衣袖,双手捧在许若缺腹上,顿了一顿。然后一咬牙,掌根抵着胎儿骨骼,不容抗拒地推按起来。

  “呜!”许若缺身子猛地一弹,紧咬巾帕,双瞳颤动不已,眼泪怔怔滚落。

  痛,太痛了。比当初长枪贯体还要痛。像是一只万斤之重的石磨在腹中滚碾,绞碎血肉,磨断骨骼。每一寸肌肉,每一寸筋脉,都因这非人能承受的剧痛痉挛颤抖。

  “阿缺……”虞应容深知他的痛苦,却只能将他双肘压得更紧。

  雁青定了定神,手上动作毫不迟缓,一寸寸推着胎儿,在柔软的腹腔内打转。肚皮在他掌下收缩剧颤,室内安静非常,听得见血肉在咕嗤作响。

  许若缺失神睁着双目,木然望着帐顶,布团被涌入口中的鲜血浸湿,一点点红透了,如口绽红莲。齿间狠命咬挤,蘸饱的血从布团里渗出,汨汨地顺着许若缺嘴角滑下,染红了下颌前襟。

  这痛楚,竟连观者也觉得不堪忍受。太医暗暗地掉头过去,有人还在口念佛号。

  酷刑仿佛永无止境,待正过胎位,虞应容疯了似的拔去布团,一气儿将三四枚药丸送入许若缺鲜血淋漓的口中。

  雁青悄悄叹了口气,道:“殿下若是能下地还好,此时既走不得了,有劳陛下将他上身抱起,有助胎儿下行。”

  虞应容晗首,垂下脸去,轻声哄着:“阿缺,再撑一撑,三哥抱你坐起来些。”许若缺水濛濛的眼痴望着他,仿佛不解其意,正比尖刀还要锋利。

  虞应容一狠心,双掌托起许若缺胸肋,挺身向前,承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这个姿势使得许若缺受伤的左膝再度受力,痛得身子一跳,向后倒在虞应容身上,再没了力气。

  凝碧捧上一碗参粥,含泪道:“殿下,多少吃两口罢,不然怎么撑得住?”

  许若缺疼痛欲死,又兼满口血腥,哪里有胃口。垂眼看了看身前的胎腹,终究点了点头。

  虞应容大喜过望,接过碗,“朕来。”双臂环在许若缺身前,舀了浅浅一勺粥,用嘴唇试过,才送到他嘴边。“乖乖,吃一点。”

  许若缺哪里都痛,用上唇慢慢在勺里抿了。

  虞应容晨起时还吻过这双唇,柔软浅淡如桃瓣,半日工夫,已咬得血肉模糊。他强忍心痛,喂了许若缺三四勺,直到那人摇头才罢。

  雁青与虞应容目光交汇,轻轻点了点头。净过手,跪在许若缺身前,托住腹底,坚定道:“殿下,再试试。”

  许若缺又强挣着往下送力,雁青就着他的力气,将胎儿往下顺。一时之间,他身下又汩汩地淌下几注羊水和鲜血,在一片咯咯的脆响中,胯骨生生撑开,庞大的肚腹更是坠成了梨形,摇摇欲坠地挂在腹底。

  漫长的酷刑中,时间又过了几刻,虞应容记得他服药的时辰,示意雁青停手。刚从许若缺口中取下一团血迹斑斑的布团,他便胸腹一抖,身子前佝,一大口鲜血哗地浇在被面上。

  “殿下!”众人皆是惊惶。

  “阿缺……”虞应容忙抱住他,呆呆看着那摊血迹,双目亦是猩红。

  太医忙上前,又在他胸前要穴落了几针。

  这时,周守庸又急急从殿外奔来,哭喊道:“陛下,雪下得好大。大臣们都还在紫宸殿外跪着呢!已有五六个受不住的,这会儿已冻厥过去了,再跪怕是要出事啊!”

  双臂还揽在那人腰间,他分不出手去捂他耳朵。许若缺好似听见了,睫毛拂了拂,紧贴着他的胸腔又是一阵震动。

  虞应容猛地回头:“住口!不必再报!”

  周守庸眼望内室一扫,也黯然地退了下去。

  地龙烧到最旺,哄得殿内似个大暖炉。一窗之隔,墙外还昏天暗地落着雪,朔风卷着雪片,白濛濛地模糊万物,日头在密云后跌下了山。白日已尽,其后便是漫长严寒的冬夜。

  虞应容心疼得声线不稳,逼问雁青:“到底还要他痛到什么时候!”

  雁青支吾道:“开、已开了五指了……”

  足月的胎儿要十指才够。

  许若缺叹息道:“可我……没力气了……”

  虞应容又忍不住垂泪,他知道许若缺真的是力气枯竭了。阿缺性子温和,却最为坚韧执着,恪守本心,于大哥等人如此,于孩子如此,于他也如此。若不是实在无以为继,他怎么会说出这般灰心的话来。

  雁青本指望虞应容再哄哄他,哪知虞应容却扶着许若缺腮边,微笑道:“无妨,阿缺,累了就歇会儿,等歇好了我们再生。别怕,三哥会一直陪你。”雁青心头一震,瞬间了悟:虞应容竟存了许若缺同生共死之心。

  他不忍许若缺再受这无边无际的苦痛折磨。想到这一层,他心中竟多了一丝轻快。天下大乱也好,山河倾覆也好,纵然他和阿缺只是曝尸荒野的两具枯骨,也再没什么能将他们分开了。

  “不行!”雁青不顾虞应容的眼刀,抢白道,“殿下,只有你能救这孩子了!”

  “孩子……”许若缺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如梦初醒。

  雁青捧着他的腹部,艰涩道:“殿下,我还摸得到它,它正在动呢!它想活下来,它想要亲眼见到两位爹爹。殿下,你得救它!”

  “是啊……我得救它……”许若缺喃喃道,手臂在褥子上撑了撑。“阿缺!”虞应容立马扶住他。“我会让它……活下来……唔……”许若缺奋力扬起下颌,长颈拉成了脆弱的弧线。

  “快!”雁青使眼色,凝碧立即递上沾了药的布团。

  “呜呜——”许若缺喉中呜咽作响,十指深深陷入被褥中。每挣一次,他的身子便会像敲过的鼓,不住地震颤着。那团隆起在他腹中一寸一寸向下推进,破开这具枯竭破败的身体,朝着那狭窄出口碾去。

  “又多开了一指!”雁青顶着满额的汗,欣喜道。

  暮色四合,黑暗涌入殿门。宫人们点上了墙角一百一十八头的灯台,柔光照亮宫室,如和煦春晖。许若缺眼中亦盛满了光晕,那是少年时候、南陵土地上朗照万物的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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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飞雪,冰冻三尺。

  跪地的人眼睫须发结满寒霜,如苍苍白发。积雪落满肩头,装点成一尊尊冰雕玉像。时而有人扑通一声,重重跌进雪里,再被侍卫无声无息地抬下去。

  周遭的人越来越少,措冬云双腿没在寸许厚的冰雪里,早已没了知觉。唯凭胸腔里那股子热气支撑着,背脊挺得笔直。

  宋章连滚带爬地过来,宫人在旁侧提着灯笼,他躬着腰四处辨认,疾步走到一个雪堆前,拍散了雪,便重重拧下那人耳朵:“你这个不成器的不肖子啊,瞧你惹出来的好事!”宋章劈头盖脸地骂,跺着脚道,“这教我怎么有脸在朝堂立足啊!”

  宋骢声音懒懒的,不甚服气地说道:“去留随意,我又没强着谁来。”

  “你!”宋章扬手要打。

  “宋相,不怪你家公子……”身后有人沙哑道,“咳咳,国君无行,天道晦暗,老夫一介残躯,便是殉了这大昭又如何?!”

  “哎呀呀!刘兄,休得这般说!”宋章拭泪道,“当朝天子英明决断,护得四夷咸服、百姓安乐,天子要立谁为后,就遂着他的意罢!”

  措冬云动了动双膝,咬牙道:“你要百姓安乐,难道我兄长不是百姓,他就合该受此欺辱?!”

  宋章回头,认出他来,叹气道:“入主中宫,那可是千万人挣不来的荣宠。皇后亦是老臣的主子,老臣不敢妄加评判。措将军,你既为皇后义弟,更该多劝劝他乐天安分,这才是家国苍生之幸哪。”

  “你!”措冬云双目迸火。

  这境况剑拔弩张,宋骢膝行着上前,挡在两人中间,“爹爹,措兄弟,别争了!眼下正该想想法子,怎么劝圣上出来!”

  咚——宋章抬脚把宋骢踹倒,“不肖子!你还敢说话!”

  宋骢扶着屁股,面色阴沉,慢腾腾地正过身子。

  “几位莫再相恼了,且进殿来避避雪。”叶翎缓步从殿内走来,眉目间笼着郁色,道,“在下即去青鸾宫劝谏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