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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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碧等人候在庭中,侧耳听着房中声响,模模糊糊一片,什么也听不清。好歹并未有争执,稍可慰藉。终于等到人声止息,不久,虞应容走出厅门,神色镇定一如往昔,若不是眼角两片薄红,几乎看不出痕迹了。

  “陛下。”众人忙都低下头,齐齐做了一礼。

  虞应容环视一遭,冷眼觑着东配殿,命道:“把雁青带出来。”

  来者不善,凝碧一嘀咕,面上堆下笑来:“是,婢子这就去传雁青先生。”

  虞应容却抬手止了止,冷漠眼眸转向立在门口的侍卫,“你们去。”

  不知他为何突然发难,凝碧和周守庸都悚然一惊。侍卫抱拳领命,正要上前,东配殿门却霍地一响,正是雁青穿戴庄重,立在门前。

  “雁青参见陛下。”他步到庭中,叉手行了一礼。

  虞应容道:“雁青先生来得可晚。”

  雁青笑道:“雁青自知罪过重大,不敢来见陛下。”

  “雁青先生聪明过人,倒省了朕一番唇舌了。”虞应容眉梢微动,那两名侍卫立即会意,将雁青双手反剪在背。

  凝碧唬了一跳,他两人对答如打禅机,听得她不明就里。雁青毕竟在青鸾宫待了六七月,也算得半个宫里的人,医术稳妥,性情又慧雅机敏,颇得人心,凝碧心中难免不舍。

  眼见着虞应容就要带人出去,虽不知他犯的什么罪过,凝碧仍提着裙角,抢步上前,朝虞应容拜道:“陛下,婢子斗胆,请陛下容婢子开一回口。早间殿下身子不适,婢子正要唤雁青先生去请脉,恰赶着了陛下驾到。眼下脉还没请呢。”

  虞应容听罢,斜眼瞧着雁青,“你们殿下寻他,恐怕为的不是请脉。”凝碧听他这般说话,惊得手脚生寒,只垂首不语。雁青自知难以脱逃,反而坦然,越过众人向凝碧宽慰一笑。“罢了,你们殿下身子要紧,朕会召太医过来。”虞应容沉下脸,背身朝殿外侍卫道,“传朕旨意:朕回返之前,除太医外,任何人不得出入青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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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侍卫松开手,掷下雁青。雁青没站稳,扑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抬头环视时,但见宫阁轩峻、厅堂整严,一派皇家宏阔肃静之感,便猜这是堪云殿了。

  雁青撑着地,摇摇晃晃想站起身来,唰的一声,却是一片雪刃猝然送到他颈下,寒气逼人。雁青惊惧,后仰脖颈,躲开那一剑。虞应容转挥为刺,手腕前挺,又直逼他喉头而去。

  “陛下饶命!”雁青极识时务,双指夹住那片薄刃,咚地双膝跪地。

  好在虞应容那一剑也未曾真想取他性命,否则只需将剑刃翻转,以其削铁如泥之利,必能轻而易举斫断指骨,割破他喉咙。

  虞应容冷笑一声,抽回了剑,问:“是你们的王派你来坏我朝国纲?”

  雁青伏地道:“陛下明鉴,绝非如此!雁青虽为异邦使臣,却也是赤诚一片,一心只为皇后殿下调理体质,绝未动过非分之想!”

  “你说你只为行医,却替他偷传消息凤印!”虞应容横眉道,“这便是国师的行医之法么?朕说过,你若存了异心,朕便顾不得你的身份了。”

  雁青怯怯辩解道:“陛下且听小生一言。小生只是想替皇后纾解心怀,便将宫内外轶闻说与皇后听了。那凤印也是皇后装在锦囊里,托小生送给皇后的义弟,小生并不敢打开来看。即便看了,小生一介异邦人,又如何知道那是何物?”

  虞应容听他句句不离许若缺,正是拿那人来压自己,越发震怒,斥道:“国师真拿朕当黄口小儿了,想出这样的托辞来敷衍搪塞。”又垂着眼,剑刃挑上他下巴,逼他扬起面颊,“你说朕把你交给那群大臣,说这一切都是你从中挑拨,他们会如何处置你?”

  雁青信他做得出来,惊出一身冷汗,争道:“陛下,小生一条贱命还不要紧,可皇后正当临产之际,若小生不在,只怕皇后身边没个精通僳诃族医理之人,误了皇后皇嗣之事。”

  呲——

  颌下泛起锐痛,雁青双眸剧张。剑锋刺破他喉头,浅浅割进血肉里,倏尔,便有一股血液热潮潮地滚落。

  虞应容眯缝着眼,满身杀气,“你以为离了你,大昭再无一个能人了么?”他最恨雁青推许若缺出来镇他,这再一次提醒他,阿缺是和这个人、和殿外大臣站在一处的,而不是和他。

  雁青不敢擅动,连开口都只敢嗫嚅着嘴:“小生、小生不敢自矜自重,可皇后凤体如何禁得起一点闪失?陛下的重臣气势汹汹,为的是肃清六宫、维护大昭国祚正统,岂是拿小生微末之躯便能抵得过的?陛下不如姑且留雁青一命,让雁青以有用之身,效犬马之劳。”

  他一面说,一面揣摩虞应容细微的神色。

  他终究不敢拿许若缺来赌,虞应容果然动容,终于再度收回长剑,收进鞘中,警示道:“国师的确是聪明过人,当心莫为这聪明所误,反倒葬送了性命。”

  雁青长舒一口气,指腹压紧伤口,恭顺道:“谢陛下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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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空彤云密布,天光暗淡。午后,又刮起砭骨寒风,吹得满庭枯枝吱呀作响。孟冬将近,难得有这般冷的天。众朝臣立在庭中,一身锦袍哪抵得过这透体寒气,冷得牙齿咯咯打颤,四肢早冻木了,没半点暖气儿。有年事高的大臣素来腿脚不便,又生站了半日,几乎站不住了,只苦苦支撑。

  叶翎持着拂尘上前,眯眼笑道:“诸位大人何必自苦?不妨移步景明殿,在那儿暖暖和和地等天子御驾,岂不是更好?”

  刘用立在众人之前,双手持着一只红木托盘,高高举过头顶。里头放着一只錾金角的木匣,已十分陈旧,正是从太庙请出的圣训。

  百年前,大昭太祖亲自手书了这则圣训,将帛书封存在太庙中,警诫规训后人,务要尊天奉道、克己服礼。如若天子有违天道伦理,诸臣自可以此规正劝导;若一意孤行,诸臣不妨令择新主。圣训当头,虞氏王朝百年来,历代君主无不是谨守仁礼法度,戒慎勤勉,少欲节用,广纳进言,不敢有半点逾理之处。

  刘胥篡政时,太庙里供奉的祖宗牌位、历朝画像都被焚毁一空,唯有这则圣训被一介忠仆拼死藏下,在京中义士家中流转保存。待到虞氏复辟,方重新供上太庙。

  圣训旁是许若缺交出的玉印,上刻一双青鸾,温润清雅,不见赫赫凌人之气。却在玺印边缺了一角,不复完璧。另一侧便是群臣落名的奏疏,字字珠玑,力透纸背,直刺虞应容淫辱朝臣、强占男子入宫之弊。

  刘用等人手持圣训,自以为无往不利。奈何在此足足等了半日,也不见他理会。众人义愤难当,尽把怒气朝叶翎宣泄:“叶总管,你身为人臣,不劝导君王向善便罢。怎么还百般遮掩,用些虚词来糊弄老夫!”

  叶翎款款道:“在下食君禄、忠君事,又有何不妥?”

  杜康愤慨,指着叶翎鼻尖骂道:“好个忠臣!天子如今强占朝臣,若只袖手旁观,来日强取谁家儿女,又当如何?叶总管倒是无儿女之忧,焉不怕圣上也纳你入宫。”

  此番话极尽羞辱,众人以为叶翎必然发作。谁知他仍是八风不动,似笑非笑道:“诸位重臣怎么议论叶翎都无妨,如此妄自揣测上意,恐怕是逾矩了。”

  “逾矩?”杜康仰首向着圣训,慨然道,“祖宗规矩在此,为人君者尚执意罔顾,杜某这又算得了什么!”

  话音甫落,庭中由远及近,响起一片脚步声。“杜尚书说得不错。”虞应容身穿朝服,仪态雍容,神情睥睨,泰然而至。他信步走到杜康身前,眼神扫过,又落在刘用手持的方盘上,怅惘道,“是朕不遵祖训在先。”

  到底君臣有别,众人仍端容肃目,躬身下拜:“臣等叩见陛下。”竟连措冬云也在列,单膝下跪,抱拳与额平齐,一套武官礼做得格外标致。

  虞应容也不则声,只一扬袖,便有宫人鱼贯上前,开殿门,布置圈椅炭盆,摆上热茶。一时之间,几椅井然,殿门中溢出几丝暖意,经凜风一吹,也尽散了。

  “这……”众人精神一凛。

  虞应容淡笑:“诸位爱卿立了半日,想必正是冻馁交加,何妨入殿来一坐,免受这饥寒之苦。”

  心知他是存心羞辱分化,众人都气得面红耳赤,犹不敢发作。有直性的便道:“士抱节而死,老臣便是冻死在此处,亦全了臣一世清名。”

  虞应容也不劝,只道:“朕亦不强求。如今殿门广开,爱卿若有累的、冻的,尽管入内来便是。”

  君王见先祖遗训,合当下跪,虞应容却视若无睹。刘用拉长调子,高声道:“臣等今谨奉太祖圣训,请陛下释放朝臣,正君臣之纲。”

  虞应容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话,道:“靖南侯许若缺,是朕之发妻,大昭的皇后,未来储君的嫡母,你们要朕放他去何处?”

  这话简直污秽非常,不堪入耳。众人面上当即青一阵、白一阵,好不精彩。几位年老大臣,口中喃喃地哭起先帝来。措冬云把头埋得死死的,听了这话,也暗自攥紧拳头,周身忍得发颤。

  虞应容走到刘用身前,轻佻地取下锦盒,拈出那片帛书。百载光阴,绢帛的色泽已褪得黯淡,字迹却还鲜明。他眼珠上下转动,匆匆阅过,勾起一侧唇角,极轻极快地笑了笑。接着,指尖一松,没有任何犹豫,将帛书送进身侧的火盆里。

  “啊!”“不可啊!”大臣们惊惧交加,犹不敢置信。直到那铜盆中忽地窜出半人高的火苗,才回神过来。便有人纵身上前,要去火中抢回圣训。再至高无上的谕令,终究只是一片布帛,转眼就被火焰吞噬得一干二净。几位大臣朝着盆中扇了半日,也只扑得几片黑灰的残烬出来,转眼便被冷风卷得无影无踪。

  此时,人群里“哎呀”一声,一位耄耋老臣气得两脚一翻,栽倒在地。近旁的同僚慌慌张张搀住他,又是掐人中,又是顺气,肃静庄重的庭中乱成一片。

  虞应容袖手环视周遭,声音平静而笃定:“这圣训,先祖既立得,朕便能废得。从今日起,朕即是圣训,朕即是规矩。你们认下最好,若认不下——”他微微沉下脸来,“便继续在此跪着罢。”

  庭中哀声遍地,虞应容立于廊下,纵目远望。风吹得更紧了,扯碎彤云,化作漫天白絮,飘飘然从天而降。先还只是尘霰一般的雪星子,接着散落如琼珠,不多时,便是铺天盖地、浩浩汤汤的鹅毛大雪,裹在呼啸的北风里,无休无止地卷向天际。

  重明六年,好一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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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碧目送那一行人走远,便被宫门外的侍卫请进门中。

  “怎么?这门口我待不得了?”凝碧满肚子火气,劈头往外撒。

  侍卫赔笑道:“尚宫大人,圣上有旨,这会子青鸾宫不许人出入,并不是小的的主意。尚宫大人先进去,歇歇脚儿,可好?”

  凝碧好生委屈,鼻头一抽,哽咽起来:“圣上说是也好,说不是也好,这宫里谁敢不从的?已带走了个雁青先生,又何必将我们当贼一样待?”

  侍卫吃不住她歪缠,便向门内宫人求救,嘱托她们拉凝碧回去。几位姐妹劝了半日,凝碧才擦着泪,倒脚往回走。走到半程,忽听得房中宫人一声尖叫,凄厉异常。凝碧立住脚,愣了一刻,当即把眼泪全倒回去,口中念道:“不好!”拔腿便朝东次间跑去。

  次间帘子拉开了一半,一名小宫婢捂着嘴,挨在门洞口,慌张得直哭。凝碧那时只觉天都塌了,脚下都是软的,身子撑在宫婢手上,慢腾腾踅摸过去。榻边,许若缺仰面躺在地上,屈着双腿,一时只见浑圆的巨腹压在身前。凝碧心跳如雷,强忍住泪,又往前走了两步,只见一张煞白面孔,双目紧闭,全无半点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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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雪下得甚大,地面积着厚厚的白,总也扫不净。太医从未走过这样的路,脚下直打滑,顶着漫天的暴雪,手拎药箱,从尚药局出,连滚带爬地扑进了青鸾宫。

  宫室里,药气和炭火蒸腾在一起, 空气混浊窒闷。三四名太医或立或坐,拥在床前,涨红着面孔,挥汗如雨。许若缺从半拢的帐内垂下一只手腕,枯瘦伶仃,苍白得不似生人。

  凝碧一边流泪,对着托盘上两碗药念念有词:“这碗是提气的,这碗是催产的……”

  太医让开一道缺口,好让她凑近床头,“尚宫,请速速喂殿下服药!”

  三两位宫人扶许若缺半靠在软枕上,许若缺微睁着眼,全身因剧痛不住小幅度地痉挛。一时竟靠不住,软软地向前栽去。

  “殿下当心!”众人忙把他扶住。

  凝碧跪在地上,舀起一勺药,吹凉了,送向那人唇边。两片唇瓣亦如雪粉捏作,见不到半点颜色,凝碧抽噎个不停,手上打颤,一勺药汁洒了大半。

  许若缺病中被喂惯了药,纵然此时只剩些微薄意识,也足以使他动了动唇,将那半勺药汁吞入口中。

  众人见他还知道饮药,都松了口气。不料这药甫一入喉,许若缺便反射性一阵干呕。

  太医吓得连声祷告:“殿下,这药可不能吐啊!”

  腹中翻腾不休,许若缺本就痛得恶心欲呕,又添了这口药汁,涩苦难当。哪里忍得住?许若缺胃脘中又突地一顶,他无声地张了张口,“哇——呕!”垂头便把那半口药,连着晨起时的一点吃食吐了个一干二净。呕空了,胃袋还紧拧着,许若缺手掐进柔软的上腹中,身子蜷成一团,小声地呜咽痛哼。

  满室宫婢此起彼伏地抽泣起来,凝碧往唾盂中一瞧,末尾竟带了几口浓血,红烈烈地沾在白瓷壁上,极是不祥。凝碧往外送出漱盂,哽咽着道:“去禀报圣上的人呢?圣上……还没到吗……”凝碧掩面恸哭起来。她怕许若缺等不到虞应容了。

  太医也深知情形怕是不好了,压低声音商量道:“得快些让皇子出来……”“要不要先将殿下挪去产房?”

  “去什么产房?!”凝碧听了这话,立马竖起眉毛斥道,“什么时候了,还顾这些?殿下、殿下这样,如何受得住挪动?”

  “也是,也是。”太医又重新靠近床边,道一声“得罪”,把许若缺身上的被褥往下拉了一尺,露出那膨隆的腹部来。许若缺身上只穿了里衣,早被冷汗浸得湿透了,一层薄绸纱沾了汗,分明地勾勒出其下溜圆的弧度。

  “痛……”许若缺眼睫沾满汗液眼泪,重得撑不开,气若游丝地唤了声。

  太医手掌贴在他腹上,薄薄肚皮绷紧到极致,像是随时会炸裂开来,内中正在不安分地抽动翻腾。每动一下,许若缺的身子便会跟着哆嗦一下。太医面色凝重,收回手来:“阵痛已这般频繁了,怎么迟迟不见破水?”

  “咳……”许若缺垂眼望着跳动的腹顶,视线已然昏花,“救它……不必,顾忌我……”

  “殿下……”凝碧摇头,泣不成声。

  太医亦是摇头:“非是不愿用,只是那套针法狠厉,怕、怕殿下身子受不住。”

  许若缺竟作一笑,微微点头:“我……可以。”

  太医取出针囊,金针在火上燎过。先取一枚,缓缓刺进虎口的合谷穴,许若缺手指屈了屈。

  再一枚,落在三阴交穴。

  “呃!”许若缺腹中绞痛,无意识地蹬动双腿。他髌骨跌损,这一动,剧痛如闪电劈下,贯穿全身,险些令他厥过去。

  太医手也抖了,其后才是最难耐的关头。他向凝碧道:“有劳尚宫替殿下解开里衣。”

  凝碧擦掉泪,三两下解散了许若缺衣襟,骂道:“这时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那一片雪肤白得刺眼,竟胜过绸纱几分。再往下,九月的胎儿紧绷绷地撑起肚皮,几乎像颗半透明的水球。太医口念“唐突”,一枚金针颤抖着,锥进上腹正中的巨阙穴。

  “呃啊——”许若缺身子上挺,额颈青筋暴起。

  太医脸色大变:“快按住他!”又趁许若缺被制,倏地拈起一根长针,又准又快,朝脐中神阙穴猛地刺入。

  这一下,好似将腹中所有痛楚顷刻引爆,许若缺顿时腹痛欲裂,只觉五脏六腑全在翻腾拧绞,又像无数片钢刃在血肉里绽开。他嘶哑地惨叫一声,腰身猛力挣动,如鱼类垂死。

  “当心!”“殿下不可啊!”太医也料不到他竟有这般力气,七手八脚按住他四肢双肩,小心翼翼护着那几枚金针。

  永无止境的痛楚在腹中绞碾,许若缺睁大双眼,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片刻后,他力气一散,颓然跌回褥中,再度昏厥过去。

  “殿下?”凝碧大惊失色。一旁太医却喜道:“总算破水了!”

  “让开!”虞应容衣袍裹挟寒风,风风火火闯进门来。众人听得是他,忙跪地行礼。“都让开!”他哪还顾得着这些,抬脚便踢开挡在身前的人。却在目光落到床帷里的瞬间,失了神。

  “阿缺?”虞应容手脚冰凉,跪倒在床边,慌张地从被褥里拾起许若缺的手。许若缺合着双眼,卷曲的黑发散乱铺在身下,衬得他惨白得像要化去。“阿缺,你怎么了?乖,阿缺,求你,你应一应三哥……”虞应容目光迟滞地从他光裸的胸前移下,触到那高高耸起的腹部,腹顶颤巍巍插着一枚长针,宛如酷刑。不知不觉,虞应容已是满脸热泪。

  明明、明明只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他的阿缺便被折磨成这样……

  他好后悔。不该心软。不该答应他的。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孩子?什么皇嗣?什么血脉?他全都不想要了。他只要一个完完整整、安安稳稳的许若缺,哪怕是深恨他的。

  他好后悔。

  他捧起恋人的手,抵在唇边,无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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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医不得不分开他两人:“陛下……殿下破水了,不宜再耽搁……”

  虞应容视线颤抖着落在他的身下,淡黄液体混着鲜血,在锦褥上缓缓扩散开来。“你们医治他便是。”

  太医又劝:“产室多见血光,还请陛下去外间稍坐。”

  虞应容怒视向他,目光如两道利剑扫来,“朕就在这里。”他不容拒绝,坐上床头,让许若缺将上身枕在他怀中,依旧握着那人的手,冷声向周守庸吩咐,“把雁青带来,快些!”

  “是!”周守庸应道,匆匆离去。

  这厢太医已取出草药拈成的一根长条,烛火上引燃了,闷闷地烧将起来,散出一股刺鼻白烟。“陛下,这是催人苏醒的药,得尽快让殿下醒来。否则,羊水若流干了,只怕……”

  “快!”虞应容钳住许若缺两只腕子,沉声催促。

  太医手持着草药,伸向许若缺鼻端。虞应容喉间发干,心跳又急又重,一双眼凝着许若缺的面庞,眨也不眨。约莫十数息后,许若缺轻轻抽动鼻翼,眉头轻跳,虞应容屏息以待,终于见他睁开了眼。

  一刹那,泪潸然而落。虞应容双唇压着他发顶,压抑而悲切地抽泣道:“阿缺……太好了,你醒了……”他像个久未见光的人,终于得见云开日出。

  “呃……咳咳……”许若缺动了动,手被虞应容攥得更紧,紧到他的心脏也在闷闷发痛。腹中血肉撕裂的痛楚一波波袭来,无止无休,他却微微一笑。“三哥,你来了。”好生奇怪,他明明早不再爱他了,却在知道此人在身边时,感到莫大的安稳。

  “是,三哥回来了。”虞应容吻他额头,眼泪浇落在他干裂的唇上。

  许若缺又动了动肩,虞应容立即会意,将他上身再扶起来一些。许若缺窝在他怀里,背脊贴上那片宽阔可靠的胸膛,两人十指交握。到了这个时候,他心中反而只剩下平静和释然。

  太医催促:“陛下,殿下,容臣等为殿下助产。”

  虞应容何其不忍,交握的手收紧了,指腹摩挲着许若缺的手背,咬牙道:“阿缺,忍一忍……以后三哥再也不会教你受痛了……”

  “好……”许若缺应道,声如蚊蚋。

  “还不快些!”虞应容恶狠狠地瞪向太医,仿佛他们才是许若缺受苦的根源。

  太医此时不敢再让他用催产药,只将亵裤褪下,双腿分开,探了探底下的情景。“产道还未开!”一人惊恐道。

  “殿下,阵痛起时,您跟着送些力气。”

  “好……呃!”许若缺随之挺了挺腰,腰部却像被斩断一般,疼得他眼前一黑,险些再度昏厥过去。

  如此试过几回,胎位不见下降半分。太医急得满头是汗,虞应容忍无可忍:“庸医!他这般虚弱,如何使得力气?!你们想个法子,不需他使力!”

  太医跪倒一地:“陛下饶命,产子,哪有大人不出力气的……”

  许若缺疼得说不出话,按着他的手,摇头勉力道:“我还……能够……啊——”说着,再将腰腹往下一沉,整片身子都打着颤,堪堪将胎儿往下逼了一分。

  “开了些,已开了些!”太医喜道,“殿下,再用力!”

  因破了水,曾经浑圆柔软的胎腹撑成狰狞的形状,如同尖锐的巨石,一寸寸硌开内里柔嫩血肉。许若缺面庞颈项都泛着红,像垂暮的木芙蓉,汗一茬茬地淌。虞应容衣袍都湿透了,他心痛如绞,只恨自己不能分担分毫。

  转眼一个时辰已过,许若缺已然力竭,眼神空洞,软如烂泥,连根手指也动不了,只随着阵痛的频率,身子微微抽动。太医的神色越发凝重,放下腰间的褥子,摇了摇头:“只开了两指半!”

  虞应容脑中嗡的一下:这是难产了。

  许若缺本还镇定,一听了这话,竟也不可自抑地痛哭起来。他力气不多,哭不出声,只能像只小猫一样呜咽。“三哥……我好怕……怎么办呢……”他们攥在命运的手中,能倚靠的唯有彼此。

  即使万箭穿心也比不得此时的痛,虞应容捧着他面颊,擦去眼泪,语无伦次地乱哄:“别哭了,阿缺,乖,当心哭晕了。不着急,我们不着急,慢慢来,你和孩子定会平平安安……”

  可许若缺声音越来越微弱,脑袋一偏,眼见着又要昏迷。

  虞应容彻底慌了神,嘶吼道:“雁青呢!让他立刻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