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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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冷得厉害。入夜后,百姓早早地插了门板歇了灯,街上更没半个人影。酒家门外还挑出一只招幡,两碗风灯,以示迎客之意。

  这一伙锦衣人闹嚷嚷地从牛车上下来,哆嗦着钻进酒家的毡帘。大堂里四处燃着火炉,烧得红旺旺的,烘得酒香越发馥郁。角落里,坐着一名锦衣轻裘的青年,一对浓眉,目如点漆,正是宋骢。

  宋骢见了人来,忙起身弯腰作礼,指着一桌酒菜道:“众贤兄,快上座来!”

  酒家为众人一一注了酒,杜康等人眼觑着宋骢,满脸不快,道:“这大夜里,又寒天冻地的,宋将军叫我等出来作甚?”

  宋骢满脸堆笑道:“不为别的,还是宫里头那事。”

  提起这事来,这一帮朝臣更没了好脸色,端起酒碗哗啦啦干了,杜康沉吟道:“宋贤弟,你的计策是不错,可是办法都使尽了,还是不奏效啊。莫说要百姓去拦,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到底也只能听凭差遣。那陈御史,前代的老臣!以死相谏,天子不也眼都不眨,召来一队侍卫,强拖下去告老还乡。这朝堂上面子大过他的,还有几人?”

  李纪道忧虑道:“说到底,还是怪当初没拦住,教那妖人被圣上三书六礼迎娶进宫,得了个名正言顺。这几年又甚是安分,没教人拈出过子。仅凭那狐魅妖邪之说请圣上废后,实在立不住脚。我等便是想要力争,所谓师出无名,天子大可不必理会。”

  “李郎中此话甚是,我也深知此理,只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杜康慨然道,“算着日子,那人肚中之子不日也要降生了,大昭有个南夷贱民血统的皇长子,往后我朝如何在那南夷国面前抬起头来?”

  刘用捋着须子,叹道:“没奈何,圣上已认定了那人,早将满朝逆耳忠言弃之不顾了。一朝自有一朝的命数,老夫已到了知天命的年数,这事是不愿插手了。”

  他起身欲走,宋骢忙道一声“且慢”。一旁,陆明尧擎着酒碗问:“宋兄,你大张旗鼓叫我们过来,莫非还有什么计策不成?”

  宋骢忙摆手道:“区区黄口小儿,在诸位贤兄面前,哪里敢说计?倒是杜兄说得好,如今中宫是名正言顺的中宫,我等虽一片赤胆忠心,到底少了三分理,争不过他……”

  杜康急性,酒碗跺在桌上,指着宋骢鼻尖道:“休卖关子,有什么话快快说来!”

  宋骢失笑,“愚弟不是有话,是有一人,要为哥哥们引荐。总说师出无名,这人却是个响当当的苦主。非得是他,才能拆了这桩姻缘。”

  “什么苦主?”众人打起精神,左顾右盼。大堂后帘子一动,钻出一名肤色黧黑、眉目深遂的挺拔少年来。他沉默着缓步行到酒桌前,微微晗首,既不看向众人,也不动。他相貌独特,朝臣都认得此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该做何反应。宋骢见他这般拘束,不由得也出言提醒:“措兄?”

  哪知措冬云下一刻便一掀衣摆,忽地朝众人单膝拜倒。

  “啊!这是为何?!”朝臣们惊疑不定,拿眼睃向宋骢,“宋将军,你说的苦主便是他?你们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宋骢但笑不语,与众人一同谛视着措冬云。此时,措冬云缓缓抬起眼来,一双豹目将在场之人一一扫过,但见他目光沉静,处下而不卑,随后双手一运,抱拳道:“晚生措冬云,求诸位义人搭救我阿兄!”

  “哎呀呀!”杜康等人被他唬得齐齐后仰。良久,刘用皱着一张老脸,低下头,凑近了他问:“救你阿兄?小子,你此话从何说起啊?”

  “就是,谁不知你那义兄正是炙手可热的中宫皇后,荣宠无双,哪里轮得到我去救他!”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杜康心思爽直,当即便指着地上的措冬云问:“宋将军,这‘国舅爷’都来了,你该不会向青鸾宫那位通风报信去了吧?”

  宋骢面上倒还镇定,看措冬云一直不吭声,拿不准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啧啧嘴,低声提醒:“老弟?你说话呀。”

  措冬云由着他们闹嚷嚷骂完,直到四下里都静了,才缓缓启唇道:“诸位都是朝中贤能之士,读的是圣人之书,行的是仁礼之道。我和我兄长身负异邦血脉,不识得中原礼乐规矩,却也知道天理道义放诸四海皆准!三年前,当朝天子强我兄长入宫,无端据朝臣为后妃,将我兄长催折得身心俱损,这难道便是大昭的正义吗?”

  众人听罢,悚然一惊。刘用颤着脚步上前,又问:“你说,你兄长是被、被圣上强占的?”

  “自然!”措冬云忍泪道,“我兄长本预备辞官回乡,却在镇南公的灵堂上,被天子掳进宫中。其时,满庭僧道皆可鉴证!兄长本为朝臣,亦存了报效家国之心,孰料天子有心淆乱君臣人伦,不顾我兄长哀告抵抗,将他困锁重门之中,不见天日。当日帝后大婚,迎娶的究竟是什么,难道诸位也视而不见么!僳诃族人孕子最折损元气寿数,我兄长久病之身,却被迫雌伏于他身下,为他绵延皇嗣,落得一身伤病。天子所为,与伤人害命又有何异?”

  “大胆!”李纪道拍案道,“措将军,你为人臣,怎可在此诽谤天子?依你所言,这竟是圣上悖理妄为啰?”原先他们只当是许若缺为求富贵尊荣,

  “慢!”刘用拦住李纪道,眯眼细细打量措冬云,悠悠道,“小子,你可知你说的这番话,事关帝王声名,绝不可有半点欺瞒伪诈。”

  措冬云抢白:“晚生以性命担保,绝无一字虚言!”

  刘用的神色显然有些动摇。

  杜康道:“君上即位以来,称得上是励精图治。除了立后,以及度阿山行宫一事,可谓明君。强占民子民女、秽乱朝堂,自古都是暴虐之君才有的事,岂由得这异族竖子空口诋毁?你若拿不出甚么凭证,明日我必在金殿上禀明你的罪行!”

  “自然是有!”措冬云正等着他这句话,当即便撩开外袍,取出系在腰间的一枚锦带,解开绳索,将内中之物呈在众人眼前。“我兄长身不得脱,特将此物传予我手,以此凤印为凭,可证其心!”

  众人定睛一看,他手中正托着一方羊脂美玉,皎白莹洁,温淡有光,一对青鸾鸟交颈垂翼,栩栩如生地盘踞在云纹方座上。皇后执掌六宫,前朝大臣未必见过皇后印信,却也知道它大致模样,应是此印无疑了。见印如见其尊,于是众人齐齐起身,肃然俯首以对。

  措冬云神色不改,漠然道:“兄长自愿交还凤印,实不欲再身居后位。若他果如传言那般媚上惑主,但求争荣夸耀,岂会如此?诸位既不肯认一个异族男子为后,我阿兄也无意于此,但求诸位秉持公义,救我阿兄于囚笼藩篱之中,正可两全了!”

  众人重新落座,宋骢也硬牵着他在酒桌边坐下。

  大臣们两两相望了一回,刘用捻须道:“大昭祖制,君有过,臣子自当规诫劝导。若真如你所言,圣上有此不经之举,我等责无旁贷,必定要倾举朝之力,劝谏天子重蹈正途。”

  宋骢卖弄道:“刘公,晚辈这个苦主找得如何?诸贤兄向来苦无立场,如今正是师出有名了。”措冬云听了他们这般对答,脸上神情已有些不虞。

  “既如此,那我便召集朝中其他忠义之臣,陈清情由。再齐聚往宗庙请出祖宗圣训,在紫宸殿外集会,请求陛下释出那许公子,如何?”

  杜康道:“刘公此计妥当。只是下官有一点顾虑,陈御史之事诸位也见到了,若圣上执意不听,使出宫中武卫将我等撵走。我等都是文人,能奈其何?”

  “哈,这事杜兄无需多虑。”宋骢拍着措冬云的肩头道,“措兄有位过命的兄弟在宫中做卫兵长,也是个勇毅之士,情愿在众贤兄上书之时开方便之门。”

  “好,好,如此甚好。”众人连声道。

  陆明尧瞄着措冬云,上前附和:“若得皇后手书一封,那就更便利不过了。”

  措冬云当即回绝:“不可。我四哥体弱,又是有孕之身,如何能再费心写这个?”

  他不提倒好,一说起那人肚中皇嗣,诸臣面上都青一阵白一阵。

  “那,那到底是皇家血脉。”

  “皇子生母为外族之人,的确荒唐得很。只是他到底是长子,也不宜流落在外。”

  李纪道提议:“那不如便等到他诞子之后,我等再行动作?“

  措冬云气得面孔涨红,脑中嗡嗡直响,忍不住起身争道:“绝对不行!”四哥怎么肯把孩子留在皇宫里,与自己分隔两地。

  “诶——”宋骢不动声色地按住他的手,笑吟吟朝众人道,“诸位贤兄有所不知,冬云将军已同那位交好定好了日子。七天之后,正是由他来守备紫宸殿,此事关系重大,恐日久生变,若错过时机便不好了。”

  “原来如此!”众人点头称是。

  措冬云这才按捺怒气,忿忿然归了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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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胎儿到九月后,许若缺身上反倒添了些精神,时常坐在窗边,抱着一只小小手炉,朝着窗外微笑。甚至比以往更加温柔和顺,有时会让虞应容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一切还没有崩毁塌陷的从前,许若缺还是那个痴恋着他的阿缺,只是更沉默、更被动。

  这日虞应容在青鸾宫醒来,轻轻翻下床,回身却见许若缺痴痴睁着一双眼,安静地望着他。床帷里暗得很,偏偏许若缺的眸子晶灿灿,透亮得像两颗澄黄的猫眼石,那样好看。虞应容心生欢喜,俯身吻了吻他脑袋,用气声道:“三哥吵醒你了么?时候还早。”以往他晨起之时,尤其自有孕以后,许若缺总是睡得昏沉。

  许若缺摇摇头,又因他突然凑上来的吻瑟缩了一下,但并不是抗拒,而是一朵花被雨打湿后垂下枝头的模样。虞应容闭上眼,安静地享用他的温顺。无限安宁中,左肩翕窣窣地动了一动。

  睁眼看时,却是许若缺雪白的手指抚在他颈侧,细致而安静地理平他领口的裹边。“这里乱了。”许若缺扇了扇长睫,又收回了手。

  “阿缺……”虞应容心头一热,蓦地双手拢住他的腰身,虚虚环抱着。那副模样,真像个绝望的寻宝人,不顾一切地将眼前珍宝扫进怀中。明明许若缺方醒来时,他还强迫过他替自己整衣戴冠,明明是极寻常的事,此刻却在他心里结成了化不开的甜。

  许若缺被他搂得向上挺了挺身,睡得热乎乎的唇瓣扫在虞应容面颊上,被虞应容用双唇寻到,含在嘴里细细吮吸,柔柔滑滑,像两块蜜。分开之后,虞应容仍忍不住地扬起唇角,拇指在许若缺犹带水光的唇上按了一按,柔声道:“再睡会儿。三哥今日有闲,下了早朝便回。风露园里早茶开了,三哥带枝茶花给你玩。”

  许若缺不置可否,抱着肚子,翻身蜷向里侧,滚圆的胎腹像揣着只硕大的汤圆。虞应容试了试自己的手,还算暖和,便探进被中,隔着柔软的丝缎里衣,捂在在他腹前。弧形饱满,如一轮满月,却又温软异常。这里护着他和阿缺的孩子,只要稍动一动这念头,他便高兴得发疯。

  不多时,掌下一阵滚动,是那小家伙忽然烦躁地翻了个身,小拳头小脚丫又对着他按住的肚皮又踢又打。虞应容立时变了脸色,忙挪开手。身侧,许若缺也疼得嘶了声,额角悄悄爬上冷汗。

  “它弄痛你了?怎么这般劲大。”虞应容不敢再摸他肚子,只在他背心顺了顺气。

  “近几日动得厉害。”许若缺信口道,又猛地住了口,悄悄攥紧腹前的衣料。他怕这是临产之兆。

  虞应容没察觉他的异状,只是眼睫微湿,喉结滚动,良久才道:“阿缺,你受苦了。”

  许若缺没应声,闭上眼睡了。虞应容怎么也看不够,又自在床边坐了半晌,才放下帐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初冬天气,浓雾裹着湿沉沉的寒意。天色微明,虞应容阔步走在回廊之中,身后跟着三五个侍从,往景明殿行去。远远地却见周守庸迎面走来。按例,他此时正应当在大殿筹备打点。

  不待他开口问,周守庸已疾步跑上前来,直把两个提着风灯的内侍甩在身后。走近了,才见他神色焦急、满脸是汗。“陛、陛下!”周守庸拜倒在地。

  虞应容心头微微一沉,扬起下颌,问:“周总管,发生何事了?“

  周守庸惊恐万状,声嘶力竭道:“陛下,景明殿……今日是去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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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周守庸向他禀明了原委。

  虞应容目视前方,神情阴郁,问:“你说他们手中还拿着皇后的凤印?”

  “千真万确!”周守庸哭丧着脸道。“老臣细细看了,几年前凤印摔碎的角儿还缺着呢!”

  虞应容胸口一阵起伏,缓缓闭上了眼。这半年中的种种,涨潮般涌进他的脑海,与许若缺相连的每一桩旧事,或令他喜、或令他悲,都在此刻严丝合缝地串联起来。这是他的阿缺,用柔情蜜意、做小伏低织成的一张巨网,他心甘情愿、盲目地为他捕获。

  “许若缺,好一个许若缺。”他咬牙切齿地念着他的名字,似是恨极,尾音里却带着痛苦的颤抖。“我明明什么都依你了,你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要费尽心机来离开我!”他手指深陷进满头青丝间,击碎了他素来端静自持的仪容。

  周守庸苦思道:“这可如何是好?陛下,要不借今日天冷,劝诸位重臣各自回家去,来日再想个法子搪塞了。要么暂且答应下来,把度阿山的工事稍停一停,正好天冷、土石快上冻了,待开春再说……”

  他喋喋不休地出了许多主意,也不闻虞应容响应。抬头看时,虞应容却忽然驻步,掉头往身后走。

  “陛下,上哪儿去?”周守庸三两步撵上去。

  虞应容沉着下颌,冷声道:“青鸾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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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早起用过药,又就着两三样小菜喝了一小碗山药真君粥。他近日难得这样好胃口,众人都欢喜。许若缺淡淡一笑,不说话,目光只向枯枝影壁后的宫门张望。

  凝碧乖觉,转着眼珠子,嬉笑道:“殿下这会儿一直往那边瞧,定是在盼着圣上回来。”

  哪知许若缺嘴角的笑意倏然消失,秀丽的面庞上笼上暗影。他能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内心:他既祈盼,又害怕。可他此刻最恐惧的却并不是无法离开这座皇城,而是不知如何面对虞应容,尽管他曾是如此地恨他。

  药食过后,凝碧搀着他在屋里走了两遭。月份大了,肚皮紧绷绷地疼,许若缺按了按挺在身前的肚子,不知为何,今日这里面像揣着硬邦邦的石头,不复先前柔软。没走几步,许若缺便觉腹中隐隐坠痛,并非是绵延不尽的痛楚,而是像钝器冷不丁地砸在柔软的腹壁上,引得腰腹一阵痉挛。

  “殿下身上不爽利?正好雁青先生也该用过早膳了,婢子去请他来为殿下诊个平安脉?”

  凝碧见他面色有异,想扶他上床去,被许若缺抬手挡了挡:“去那边榻上便好。”说话声里已带了微喘。

  “是。”

  身子刚挨上坐褥,背脊里立即迸出碎裂般的痛楚,好似有把钝矬子被狠狠凿进了脊骨。许若缺咬牙强忍,手指抠进了木案里。顷刻间,一绺冷汗便随着发缘滚落,面上血色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殿下?”凝碧吓得碰也不敢碰。

  “无、无妨。”许若缺撑着后腰,蹙眉断断续续道,“大约是站得久了。去看看雁青先生得不得闲过来。”

  凝碧慌乱道:“好,殿下稍等片刻,婢子这就去!”

  这阵没由来的痛,直把许若缺折腾得头晕眼花,声音传入耳中也木木的,像是从极远处飘来。待意识回复,许若缺撑起支窗,往外看去。上下宫人都垂手立侍在庭中,寂然不语,而虞应容手中斜插一枝大红茶花,身长玉立,衣袂飘飘,穿过冷淡的晨光走来,身上还穿着清晨那件朝服。

  怎会如此,明明只过了小半日!许若缺心口突突地跳,好似被一只巨手攥住。今日便是约定里群臣请命的日子,他不敢想前朝到底发生了什么,虞应容又知道了多少,只怔愣在原地,看着虞应容缓缓向他走近。而虞应容也看见了他,两人隔着半个庭院,默然相对。虞应容的眼底平静异常,像山体深处的顽石,坚固而冰冷。

  许若缺倏地扣上窗,撑着几案在踏上坐直身子,他心中焦急,腹中更一阵阵撕扯着疼。一转眼,虞应容已穿过庭院,走进内室。他扬手屏退了众人,独自进来,将那支艳丽山茶随手插在一只小小的细口素银瓶里,再扫向他的目光依旧是平静的,与以往一般无二。

  “怎么当窗坐在这风口上?”虞应容蹲在榻边,替他紧了紧披在肩上的大氅。“怪三哥回来得太晚了么?”

  许若缺看着他垂落的黑睫毛,心跳快得他几欲作呕。“不。”许若缺不适应这个俯视对方的视角,虞应容总是高高在上的,“陛下来得很早,太早了。”

  “嗯。”虞应容不追问他奇异的说辞,平淡地刮了刮他鼻梁,注视他道,“三哥一会儿有事耽搁,先回来瞧你一瞧。”

  许若缺不愿再受这般凌迟似的悬心,蓦地抓住他的手,追问:“你已知道了,是不是?”

  虞应容目光柔和,反问:“阿缺,他们手中的凤印,是你交出的么?”

  许若缺眼瞳颤了颤,耷下了长睫。

  他以为虞应容会勃然大怒,然而那人只是微微一笑,倾身上前,大手轻柔按在他脑后,把人压进自己胸前。许若缺万分惊诧,不由得抖了抖身子,却被虞应容抱得更紧,温柔的暖意像阵熏风,包裹住他。

  “没事,别怕,没有人能让我们分开。”虞应容低头亲吻他发顶,修长手指勾着他黑润润的长发, “三哥这就去取回你的凤印。”

  说罢,他缓缓松开怀抱,转身便要离去。

  “三哥!”许若缺如梦初醒,上前牵住了他的衣摆。虞应容缓缓回头,只见他双颊满是泪痕,身前顶着巨腹,以一个极脆弱的姿势趴在榻上,仰面哽咽道,“是我给了他们凤印,是我让他们集会请命,是我让他们拿你强占朝臣、拿祖宗训诫来弹劾你……一直是我,想离开的……”

  “别哭。”他俯身擦去许若缺的眼泪,小心托着许若缺肩背,放他靠在软枕上,像安放一只单薄的瓷瓶。许若缺哭得有些气短,五指合在虞应容手里,冰凉透骨。虞应容凝视着怀中的人,许久之后,才温声道,“我知道,阿缺,三哥知道那是你的主意。”

  许若缺嗽了两声,背脊贴着虞应容胸膛,闷闷震颤,他轻轻道:“三哥,你一定觉得我很陌生吧,你的阿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虞应容心头刺痛,他摩挲许若缺的肩头,继续颤声道:“阿缺,你说过的,你想住在度阿山,骑马划船,每日等着我回去的……”

  许若缺不应。

  “我们的那座行宫、那些马儿……你从来都不想要?你也从未想过与我在那里厮守终老?你连这个孩子也不愿留给我?阿缺,三哥说得对么?”

  他问一句,许若缺便点一次头。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温热的眼泪沾湿了前襟。

  虞应容扳过他的脸,一点点吻去他的泪水,禁不住地苦笑道:“你以为我没有怀疑么?你从不向我讨要什么。所以当你说你想要一座行宫,三哥好高兴,三哥当真好高兴。我以为……我以为我们又可以回到从前那样。你心里肯定还有些怪我的,为了大哥、梦棠,为了我们那两个孩子。没关系,只要你还肯留下来,你怄气,你待我冷淡,都算不得什么。阿缺,你知道么,你偶尔碰一碰我,三哥就欢喜极了。我恨不得把全天下都捧到你脚下,可是你根本就不想要。”

  许若缺胸口剧烈起伏,他含着血腥气,攀着虞应容衣襟道:“三哥,我说过,我不值得你的天下,我亦不愿你为我遭受臣民背弃……三哥,你还我自由,我还你天下归心、青史垂名,好么?”

  虞应容好似没听见他的话,低头又问:“你是从何时开始筹划的?”

  许若缺无意再瞒他:“春宴之后,你让冬云来青鸾宫那一次。”

  “果然如此。”虞应容眉目间忽地释然了,他揽着许若缺双肩,带着喜色道,“我明白了,一定是我那天弄疼你了,是三哥吓到你了,是不是?所以你才那么生气,才想离开我,对不对?”

  他双眼通红却带笑,许若缺心中闷痛,竟生出不忍。

  见他不答,虞应容自以为得到答案,又吻着他面颊道:“三哥以后一定不再欺负你了,都是三哥不好。阿缺好乖,再原谅三哥一回。三哥那时已经快疯了,不知道怎样才能留住你……抱歉……我那时怎么舍得弄疼你的……阿缺,我全然是为你发疯的,你不可以丢开我,你不能这么狠心。”

  许若缺抬手捂住他的双眼,他已不忍再看。他从未见过三哥这幅模样,伤心欲绝,小心翼翼,仿佛他不再是生杀予夺的天下至尊。

  “不是的。”许若缺小声反驳,“不是因为你弄疼了我,那些痛我早忘了。就连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我再回想,都只觉得好远、好远,远得竟不似真的。三哥……”他移开手,直视虞应容猩红双眼,“从前种种,我从不后悔,可我真的不愿再……咳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恸咳打断了他的话。咳嗽牵动腰腹,那孩子重重往他腹顶踹了一脚,腹内何其柔软,这一下好似踢在五脏六腑上,疼得他眼前一黑。“呃!”许若缺浑身一战,默默窝起腰腹,兀自喘息。

  “乖,别说话了。”虞应容摸了摸他高高耸起的胎腹,随即便松开手,将他放在榻上,面庞重新浮起微笑,“阿缺乖乖等着三哥,很快、很快我就能回来。从此,没有人敢再对你说一个‘不’字。”

  “别……别走!”许若缺气若游丝,伸手去够虞应容衣角。这次,虞应容没再让他捉住。只一阵风从指尖扫过,虞应容头也不回地踏出房门。“三哥!”他起身要追,腹中顿时炸开前所未有的疼痛,好似一把铡刀将他拦腰劈成两半。

  许若缺睁大了眼,脑海在这一瞬间变得空白,接着,在没顶的痛楚中,视线陷入纯粹的黑暗。身躯一软,竟直直向下栽去,颤巍巍的腹顶当即便要撞上地面!那处柔嫩非常,若真撞实了,势必摔得血肉碎烂。他身体软弱,已止不住坠势,只凭着脑中最后一线神识,双手护在腹前,身子后仰,不使孕肚着地。然而这姿势却使得他双膝一弯,电光石火之间,伴着一声清脆喀响,左膝已重重磕在地上,如瓷器碎裂。

  “啊!”他后仰脖颈,发出一声短促而轻微的惨叫。眼前漆黑,人立时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