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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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云收雨散、日气暄和,已至暮春。

  这胎过了三月,倒安分许多。许若缺呕逆渐止,身上也长了力气,天气好时,偶在庭中闲逛,竟生出隔世之感。走不了多久,便要在廊下歇息,早有铺好锦褥的躺椅摆在向阳处。他躺得昏沉,不久就迷瞪瞪地瞌睡过去。

  再醒来,身畔却侧坐着一人。满头青丝高高束在脑后,正是峭拔又利落的模样。低着头,额头饱满光洁,还十分年轻。内侍并不做这身装扮,许若缺瞧他面生,心中正生疑。那人见他醒来,便徐徐抬起面颊,露出两道长眉下一对盈盈的笑眼。两人四目相对,许若缺不由得心头一凛,那人双眸灿若熔金,竟如照镜般熟悉。

  “殿下胎象尚未十分稳固,还是躺下为好。”那人熟络地朝他伸手。许若缺一愣,须臾间明白过来,缓缓将手腕递到那人掌中。

  原来雁青来宫中半年,竟不曾在他清醒时与他照面。这本是虞应容怕他多想,故作此安排。自那日他腹痛昏迷,虞应容便叫人收拾了间偏殿,令雁青搬来青鸾宫住下。只是素日里雁青仍小心回避着,只在四更天里、许若缺尚熟睡时前去诊脉。

  雁青指尖有些微的凉意,冷冽如玉石,轻叩在腕脉上。许若缺侧过脸,谛视那人的眉目。葳蕤长睫下,两颗琥珀浸着淡淡茶色,是与他截然不同的从容明慧。

  许若缺沉吟道:“敢问阁下也是僳诃族人?”

  雁青神色不改分毫,又向他讨要另一只腕子,一面诊脉,带着似是而非的笑意道:“殿下客气。小人正是蓍罗那国与大昭边地的一名乡野游医,三年前不知轻重、揭了贵国张贴的延医榜,靠两手家传的岐黄小技,侥幸侍奉殿下左右。”

  许若缺听罢,稍加思索,这几年间种种迷思顿时迎刃而解。宫中名医早对他一身病症束手无策,他偏偏熬过了重明四年元月那场大病,甚至比重病前还略康健些。也难怪虞应容在他身上百般发泄放纵,他一直不曾有孕,直到数月前才……诸般怪事,想来概因此人而起。

  沉思间,雁青叩着他腕脉问道:“平日里不曾问过,殿下这些时日身上可添了什么症候?”

  许若缺怔了怔,见无侍婢在身侧,方道:“只觉心口发紧,跳得厉害,要钻出骨头似的,有时有些隐痛。旁的倒与平时无异。”

  雁青微微一颔首,并不说话。许若缺收回手,望向衬着青天的一片檐角,道:“阁下与我非亲非故,却肯为我遮掩,许若缺无以言谢。”

  雁青立起身来,退后半步,却把右手按上胸口,行了一套极为怪异的礼仪,低声道:“雁青愧不敢当。”

  “你这样瞒他,不怕他有朝一日降罪于你?”

  雁青却莞尔一笑,道:“都说医者只医身、不医心,雁青见了殿下那日的模样,方知若没了这个孩子,殿下也万万不能活。所以雁青斗胆,自作主张,冒此欺君之罪。”说罢,他又瞧了瞧许若缺神色,试探道,“如果殿下有其他打算……也还来得及,只是伤身些……”

  许若缺打断他:“雁青大人,你看我有几成机会活下来?”

  这问题虞应容竟也问过,雁青敛了眉目,给出了全然相反的回答:“若殿下去念离思、平心定气、凉热有节、补养调息,在下最多有五成把握。”许若缺微微一笑,示意他再说下去,雁青又道,“若殿下郁结于内、亏乏于外,鄙人不才,穷尽这身医术,也只保得了三成了。”说罢,他又稍作停顿,抬头正色道,“若殿下沉湎七情六欲,妄动机心谋算,必致气血枯竭、脏腑衰败,那便——不足一成。”

  许若缺点头:“有劳大人费心,我省得了。”

  他不再说话,雁青也不再劝,两人静静坐了一回。长廊的那头,凝碧领着许多侍婢,笑盈盈捧了好些鲜色的果子来。樱桃红亮,杏子艳黄,青梅是碧油油的绿,芬芳漫上鼻端来,勾得许若缺也不禁一笑。“早见你在假山后遮遮藏藏。”

  凝碧笑道:“婢子看殿下和雁青大人谈得投机,不敢相扰,在那头躲了会儿。”又抽出一碟子樱桃,盛在白釉的小圆瓷盘里,“这樱桃拿蜜煎过,祛了寒凉,殿下尝尝。”

  雁青干咳一声,道:“也不宜多,五颗足矣。”

  许若缺悻悻地瞟着那碟中道:“不过小指头大,多吃两粒料也无妨。”

  凝碧听了,转头向许若缺,笑得越发得意,“殿下往日总怪婢子管得多,殿下听听,是大夫不许的。若雁青先生点头,殿下想要多少,婢子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许若缺被噎得哑口无言。雁青见她三言两语祸水东引,只好摇头而笑道:“怪道这青鸾宫是尚宫主事,小生也无话可说了。”

  众人哄笑起来。

  抿开樱桃的酸甜,许若缺听着耳边的喧闹,竟生出了些许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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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和雁青渐渐熟稔。

  雁青见识广博、谈吐不凡,人又生得风流蕴藉,天南地北的事经他口中说来,都平添几分乐趣。岂止许若缺,连奉茶的小婢子也要偷偷放慢手脚,挣得多听来几句。

  一日闲谈间,许若缺想到什么,竟脱口而出道:“我有一位故人,若他仍在,与雁青大人一定甚是投机。”

  雁青来宫中半年有余,也旁敲侧击探听到这位男后许多故事。想来他所指的,八成是他那两位义兄之一了。雁青不追问,只笑道:“殿下的故友定是一位高人义士,只憾小生无缘得见了。”

  许若缺追忆道:“他与先生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思周密,行事面面俱到。最体贴旁人危难困苦,施恩时,又从来润物无声、不露痕迹。书中说、君子如水,见了他我才知其言不谬。”

  这说的自然是那位获罪而亡的雅静侯了。雁青忙道:“殿下抬举,小生怎敢与这位大人相比?”

  许若缺笑道:“先生还有一点与他极像:行事沉稳,临危不乱,即便一朝失意、跌到尘土里,也能东山再起。天生就是要身居高位的……”

  话到此处,雁青眉头一挑,许若缺也蓦地住了口。两人半晌无话,终于,雁青展颜一笑,道:“原来殿下早已猜到,小生这般忸怩作态,倒真是贻笑大方了。”

  许若缺本不愿挑破,事已至此,也只好道:“雁青大人气度不凡,若我真信了你是乡野游医,也未免太耳聋目瞽了。”

  雁青道:“小生奉国君之命来为殿下看诊,殿下只如从前一般、以医者视我便好。”

  “是他令先生隐藏身份?”许若缺问。许若缺口中的“他”,不会有旁人。

  “这……”雁青少见地犹疑,“陛下大约是怕殿下多心,思虑伤身,故不肯实言以告。也请殿下看在陛下苦心的份上,莫计较雁青的隐瞒。”

  许若缺移开目光,笑道:“先生救我一命,我有什么资格计较。”他微微一顿,又道,“倒是他……雁青大人,他许诺了什么条件,换蓍罗那遣使臣远道而来,救治于我?”

  纵然许若缺不懂什么两国邦交的道理,他也知道天底下没有不要钱的买卖。雁青闻言,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晗首笑道:“殿下,请原谅小生——不能说。”

  许若缺探出身子,双臂枕在窗台,流连着窗外景致,问:“又是他令你瞒下的?”

  “这只是其一。”雁青道。他执起许若缺手腕,三指点在他脉上,极相似的两对眼在沉默中对望。末了,雁青终于开口,“小生心中,亦不愿殿下为此事萦怀。请殿下安心,陛下给出的条件绝不会致苍生涂炭、九州蒙难。再者,既然是陛下心甘情愿,用那些换得殿下性命,殿下何不坦然受之呢?”

  许若缺心神一震,抽回手来,久久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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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尽夏至,眨眼又到端午。节庆时候,总少不了许多典礼应酬,闹哄哄忙了一日,直到午膳时,虞应容才觑着了空,往青鸾宫去。

  凝碧等人正在张罗布膳,并不见许若缺,一问才知他在西梢间里歇息。虞应容敛了脚步,轻轻打起竹帘。北窗下,许若缺蜷着身子,侧躺在一块紫檀镶云母板凉榻上,睡得正酣。他穿着夏纱衫子,身上铺着花窗里照进的、芭蕉碧沉沉的影,微风穿堂而过,正是一派清凉幽静之景。

  虞应容便有些舍不得唤他起来,蹑脚上前,在近旁的圆墩上坐下。榻边设着一角方几,几样香炉杯盏,一只白釉的敞口碗,里面堆着十来只糖腌过的脆青梅,已被许若缺吃塌了一角,另一侧倒还是个小山坡。

  虞应容不作声,暗暗笑了一笑,目光禁不住往他腹前瞥。入了夏,衣着又单薄,许若缺身形渐显。直起腰身时,隔着一层纤净绸纱衣,腹前软软顶出一团圆隆,丰润可爱。此时他一手屈垫在身下,一手横过腰侧,手掌有意无意地搭上小腹,将那处半掩半露。

  他不敢动他,只低头凑近了,彼此的吐息扫在面颊上,鼻挨着鼻、唇挨着唇,并不相触,已在虞应容心中积满了沉甸甸的甜。再睁眼,却在许若缺朝上的那瓣儿脸蛋上,看见一枚指甲盖大的红痕,简直像落在雪地里的一瓣桃花。他凝神分辨了一刻,才知那是蚊子叮的肿块。

  正巧凝碧进来奉茶,虞应容接过,顺手搁在梅子碗边,朝她半真半假地低声责备:“这些丫头越来越不知规矩,一窝蜂地去了,座前连个赶蝇虫的都没有。去拿些清凉膏来。”

  清凉膏就搁在一旁的小屉里,凝碧取来,双手奉上,又解释道:“是殿下不许婢子们守着,说有人眼睛看着,他睡不踏实。”

  虞应容略一挑眉。许若缺近来夜间也不甚安稳,一声不吭,只在他身侧来回辗转。自许若缺身受重创,他惯来也睡得浅,听见动静,便知那人醒着。他问过雁青,雁青只道是他内虚心血弱、难以滋养神气之故,又添了一剂养心汤,令他日日饮服,也收效甚微。这事一直悬在虞应容心上,因他身上倒不似添了别的病症,虞应容还算镇定,此时凝碧再提,便如阴云蔽空,使他轻快的心绪顿转低沉。

  对答间,许若缺长睫微动,像夜蛾振翅,缓缓睁开眼来。两人忙收了忧色,看许若缺迷迷糊糊拿指头挠颊边的肿块。

  虞应容失笑,按住他手指,将一团清凉的药膏细细涂覆在肿处,“别用手来,涂了它便好了。”

  许若缺还不甚清醒,脑袋因他抹平药膏的力道,往他身前一点一点,虞应容心化成了一滩水,浑身充溢着难以言喻的餍足,捧住腮边,在他眉心间低头落下一吻。许若缺顿时散了困意,耷拉起眼睫,躲开虞应容的目光。

  虞应容微微一笑,托着腰臀将他抱下榻,嘴里不经意道:“吃过东西再睡,免得败了胃口。”

  两人这一动,哗的一声,榻上却有什么翻滚下来。虞应容转脸去看,竟是本厚厚的书册子。许若缺挣扎下地,便要拿衣袖去挡。虞应容不疑有他,只是一笑,朝许若缺数落道:“难怪你总是倦得厉害。精神刚好些,便看这些蝇头小字,岂能不困乏?”

  许若缺不回他,背过身去,只张皇地弯腰去拾那本册子。他这一动,却把众人生生吓出一身冷汗。四五月的肚子挺在身前,已然初具规模,他腰一折,那团软隆便叠压起来,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殿下歇着,婢子就来!”凝碧放下手中物事,正要抢来。却听得许若缺果然闷哼一声,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扶地,软软歪跌下去。

  “阿缺。”虞应容从身后抱住他腰背,让他靠近自己怀里。

  许若缺这胎腹极脆弱,方才不过略动了动,便觉小腹疼痛欲裂,骤然出了一身冷汗。此时他蜷在虞应容臂弯里,只顾抽气,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有。虞应容更是心疼得紧,想责备他不知轻重,又连这责备也不舍得。只好护着他肚子,轻声哄道:“疼得厉害?我叫人传雁青来。”

  “不,不必……”许若缺摇头,“我歇一歇就好。”

  那头凝碧已将书册捡起,掸了掸并不存在的尘土,也禁不住嘀咕道:“不过是一册书。什么宝贝东西,也不值得殿下动手。殿下若肯多顾惜些自身,正可少受许多疼呢。”

  虞应容听得好笑。他不敢说的话,尽被这名婢子说去了。他不由得有些赞赏,转眼看凝碧时,不经意在她手中书册上一扫,却被其上的字抓住了目光——南国纪略,他一看即知其记的正是蓍罗那的国史。阿缺怎么会看这种书?随即,他按下疑虑,迅速地移开视线,恍若未觉一般抱起许若缺,抬脚往外走去,“罢了,把那书收起来。先用午饭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