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六章

  ====

  次间里饭菜已布好。青鸾宫一向随意,盘碟都搁在榻桌上。

  婢子将两人迎上榻,凝碧看了这一桌菜色,便道:“陛下可是要在青鸾宫用膳?殿下的午食刚摆上,婢子遣人去知会声,传陛下的膳来。”

  虞应容往榻桌上一扫,许若缺吃得简单,桌上区区三四样菜,两品汤粥,这也够了。“不必,今夜前朝还有晚宴,朕和他一块儿随便用些便是。”

  “婢子实不知今日陛下要来,只备了这么几样。要么再去小厨房端几盆热菜来?”凝碧还要劝。

  虞应容淡淡道,“他鸟雀大的胃,能吃多少?”说罢,又禁不住皱了皱眉,“你也是,如今是两个身子,该多进些才是。这样,岂不是凭空耗你自身元气?”

  许若缺默不作声,用衣袖掩住肚腹。那一处滚圆到突兀,衬得他肩背更是薄薄的一片,病骨支离,当真像是被抽空了养分。

  他自以为神色如常,可虞应容哪能不懂他,顿时自悔不该说那些责备的话,只好赶紧软下声调:“三哥只是心急,没有在怪你,也没有在……怪它。你胃腑弱,我们慢慢养,也不急在一时。”

  凝碧也打圆场:“殿下早上才问过婢子,说想吃一碗调得稠稠的杏仁茶呢。难得听见殿下想吃什么,婢子们都高兴坏了。”

  虞应容一听,果然开怀,隔着榻桌握着许若缺的手问:“那杏仁茶可吃着了?”许若缺不答,他又微微侧脸,向凝碧道,“今日听周总管说,漪波园池子里收上来许多新鲜莲蓬,预备晚宴时赏赐群臣用。青莲子也不贵重,只是尝个时鲜,午后拨两人过去,拣几支齐整的回来,教你们殿下也尝尝。”

  虞应容细心,但并不多话,即便是要紧的政事,也惜字如金。唯独在他身上事靡巨细,生怕交待得不够。

  今日照样是几样药膳,尚药局的医官们写的方子,被小厨房抄去,日日照做。正适合病中之人,却不甚对虞应容胃口。他挟了几筷,喝了一碗鱼片粥,便不再动,只坐在一侧,含笑看许若缺用银匙拨碗里的米。宫人们心中忐忑,正想自作主张,再端几碟肉菜来,却见许若缺动了手,一声不吭,从桌上靠外摆的银盘子里捡了枚粽子去,扯落五彩线,将一枚鲜明油亮的粽子从棕叶里剥了出来。

  糯米不好克化,脾胃弱的人吃了怕会积食,这粽子只是摆着吉利。凝碧动了动唇,正要劝。许若缺却只将那粽子搁在手边的小瓷碟子里,沿着桌边推向虞应容。又低着头,一声不吭,在宫娥捧上的瓷瓮中净了手。

  虞应容惊得怔住了,竟忘了去接。“阿缺……”他喉中发哽,声音发颤,像是料不到有这样的好运气,竟落到自己头顶。

  他是帝王,天地山川都为他所有。他漫不经心地向臣僚赐下昂贵的金银珠宝、显赫的高官厚禄,万民都如仰赖雨露一般、祈盼他的恩泽。普天之下,有谁能施舍一名帝王呢。然而此刻,他却体味到蒙获赏赐的喜乐。原来被给予,可以让他这样快乐。

  “陛下,这粽子剥了皮、热散得快,莫放凉了。”见他迟迟不动,凝碧心下了然,含笑劝道。

  “是了。”虞应容也低下头,兀自一笑。“凉了甚是可惜。”

  这是莲子蜜枣粽,早生贵子,也是个好意思。虞应容拾了筷箸,从那晶亮饱满的糯米中剔出莲子和枣泥,送到许若缺碗中,不露痕迹道:“你也吃些,应个节礼。”自己便夹起剩下半个,喂进口中。甜甜糯糯,馨香沁人,却无由地教人鼻酸。

  -

  夜里,初夏雷声滚动,长风挟带水汽,卷得满庭树木唰唰作响。隔着帘栊窗纱,分不清是风声是雨声,许若缺在黑暗里睁着眼,呼吸声带着颤音。他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不敢再入睡,他分辨着厅里传来的遥远的更漏声,暗暗计数,焦灼而麻木地等待天明。

  忽有一只手盖上他的眼睛,温吞的热度融化了久睁的干涩。他被人轻轻翻了个身,带进那个坚实的怀抱中。

  “怎么醒了?是哪里难受?”虞应容的声音还有淡淡的倦意,半梦半醒间,一只大手贴在他后心缓慢而规律地揉按,“怎么跳得这么厉害?”许若缺单薄的胸膛紧贴着他身躯,促乱的心跳微弱地传递过来。虞应容惊出一身冷汗,动了动身,就要唤人。

  “不要……”许若缺脑袋顶在他喉结下颚,轻轻拱了拱,头埋在他胸前,瓮声瓮气的,“别去叫人,我没事。”

  虞应容觉得古怪,一捋他发根,尽被汗浸湿了。略加思索,握着他上臂道:“阿缺,可是梦魇了?”

  许若缺不回答,只小口小口地呼气吸气,气流扑在虞应容胸前,搅得那处又软又涩。

  他收紧了手臂,双掌交叉掩住了他大半的肩背,时而像哄孩子一般轻拍,低声道:“没事的,三哥在。”哄了半天,又悄悄将两人分开一线,低头下去瞧他。

  醒了这会儿,他已能在夜色中辨清大致的轮廓。一片雪白的额头,如满月的颜色,两道细眉紧紧拧着,再往下,便藏在堆叠的鲛绡里了。

  “阿缺梦见了什么?”他把拇指抵上那人的太阳穴轻揉。话才出口,又后悔了。他怕自己便是许若缺的噩梦。

  “我不知道。”许若缺带着哭腔道。掌下,两扇蝴蝶骨簌簌抖动起来,许若缺的手竟无意识搭上他的肩头。虞应容眸中一颤,又惊又喜。耳边,许若缺的声音断断续续,“我也不知我梦见了什么,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得……我怎么会梦见他们?”

  虞应容刚放下的心又揪起,他害怕许若缺会像三年前那回,在噩梦中惊悸呕血。

  “乖,别再想了,那些都不是真的。”他托着许若缺的手,擦过自己脸颊鬓边,又塞回被中,两掌相叠,贴在他突起的小腹上。那一处已经膨出明显的形状,软绵绵的一团。“阿缺,你是在青鸾宫,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三哥……”

  他双唇不住点在许若缺光洁的前额,细细密密地吻过每一处,用触觉反复向许若缺证明他的存在。半晌,许若缺在他怀里发出长长一声喟叹,眉头一松,通身卸了力,软软偎在他身上,双手却还交叠着抱在腹前。“三哥,你怎么才来……”他不知是梦是醒,这却是他醒时绝对不会出口的话。

  虞应容的忧虑冲淡了本该浓烈的狂喜,他微微转了个身,让许若缺就着这个姿势侧趴在他身上,稍半坐起身,揽着许若缺肩背腰腹,如哄小孩一般,在怀里荡悠悠地摇晃。“别怕,三哥在,三哥整晚都在这儿。”说着,他伸手蒙在许若缺眼前,“时候还早,再睡会儿?三哥抱着你睡。”

  许若缺安静下来,手心的长睫一动不动,但从彼此的呼吸声中,虞应容知道他已然清醒了。三更天,风雨如晦。虞应容也是睡意全无,索性抱着他,预备捱到上朝时分。

  “来,以后把这个戴上。”虞应容轻轻掰开他虚握的拳,塞进了一样什么东西。“三哥珍藏好久的宝贝,本不舍得给你。”

  多半又是什么金玉物件,许若缺看也不看。略动了动手指,却摸到光滑的丝绸和刺绣细密的走线,囊内沙沙作响,清幽的香气随即飘上鼻端,竟是枚小小的香袋。

  许若缺诧异,暗道这东西有什么值得他稀罕。他知道中原习俗,原是要在端午当日佩香袋以驱蚊辟邪,也为讨个吉利意思。但不配虞应容亲手送给他。

  他正要将那物事往枕边一搁,却有什么东西滑过手腕,牵起叮铃铃一阵铃铛响。他又抬手一摸,三角香袋的尾巴上,还连着一枚轻飘飘的结,柔滑的绒线弯弯曲曲地缠作一处,像一团解不清的乱麻,那走线竟莫名熟悉。

  许若缺心神一荡,忙举到眼前,对着晦暗天光反复打量。

  虞应容按下他的手,“这里暗,别看坏了眼睛,白日里再看。”

  然而他已看明白了。鲜红的绒线在雨夜里变为沉沉的暗色,笨拙的绳结耷拉在他腕间,像只皱巴巴的小甲虫。他想起来了,这正是重明三年、凝碧骗他编的那枚同心结。那人是什么时候偷藏起了这个笨笨的丑东西?还故意拿到他面前,教他丢人现眼。早知道,当日就该把它烧了……

  “阿缺,你笑了,你笑了是么!”虞应容分明见他唇角往腮边一陷。

  许若缺拿手去挡他的脸,拉下嘴角道:“我是人,自然会笑,有什么稀奇?”

  虞应容吻着他的掌根,淡笑道:“你当然不懂。你那么狠心,怎么会懂?”

  对他的指控,许若缺从不争辩,闷闷地转了个身,背对虞应容躺下。

  虞应容又倾身贴上来,手掌抚上他小腹,“阿缺,告诉三哥,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欢喜?三哥什么都愿意去做。”

  狭小的空间安静了半晌,许若缺的声音清澈柔软,带着半信半疑的忐忑,“当真么?”他微微侧过脸,回望他,淡金的眼瞳微微发亮。

  虞应容吻上他的眼睛,哽咽道:“当真,除了那事不能允你。”

  “要什么都可以?不管是多贵重的东西,也可以?”他犹不肯信。

  虞应容暗骂他的不识好歹。当初为保他一条小命,付出的代价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左胸腔里却止不住地泛起酸胀,他的阿缺怎么都不肯信他。“不管有多贵重,什么都可以。从前三哥怕你钻牛角尖,以为我拿这些来辱你,故不敢给你太多。”他甚至兴奋得心尖儿都在打颤,为着他终于能做一件事,不只是伤害许若缺,他可以借此解脱、被救赎、被宽宥。“阿缺想要什么?告诉三哥。”

  许若缺慢腾腾翻过身来,面朝着他,手又撑在床上想坐起来。虞应容默默托在肋上给他借力,让他倚在自己肩头。许若缺咬着下唇,仿佛在愁眉苦思。虞应容开怀一笑,弹了弹他鼻尖:“是什么惹得你这般苦想?若一时想不起来,明日我早朝后,带你去内库里转转,瞧上什么,尽管拿走便是。”

  许若缺努力在夜色里辨清他的脸色,斟酌着道:“我要的不是什么珍宝器物,我想要一座宫殿。”

  “宫殿?”虞应容先时还没听明白。

  许若缺以为他不肯,忙换了个由头,补充道:“我听闻,大昭的皇子皇女诞生后,都要带去东边的璋瑜宫,由嬷嬷、先生们教养。我想要它住得离我近一些。”

  虞应容不由喜上眉梢,轻柔摩挲掌下他半圆的小腹。他是很开心的:阿缺对未来的设想里有他们的小娃娃,还有他自己。这让他相信,阿缺的确想同自己天长地久。“虽说有祖训,也并非不可改易。三哥知道你舍不得它,也早想过了——宝宝出生,先在青鸾宫里住上两三个年头。待它大了,我便在风露园北新起一处小宫殿,把它安置在此,方便他日夜往来青鸾宫。我们三人,要朝朝夕夕都见得到才好。”

  许若缺目光闪躲,道:“不要是在风露园,也不是在这禁宫里头。我要一处宫殿,离旁人都远远的,只有我和它在,谁也不要见。也不必太远,度阿山便可,那里风光好,又幽静。再者,”他扇了扇睫毛,“有条御道直通禁中,你若要来,也便利得很。”

  虞应容认认真真听罢,不假思索地应了个“好”字。欢天喜地地抱住许若缺,连声音都打着颤儿:“莫说一座行宫,你要十座也是有的,只怕你住不过来。”虞应容难得这般开怀,连眉眼都被笑意压得弯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嘴唇亲昵地扫过许若缺鼻尖唇角,“怪我,是三哥疏忽了,原想你住的近些,我便随时能看到你,却没去想你在这宫中住得不快活。”

  他乐意看到许若缺向他讨要什么东西,君主的爱意总通过赏赐传达。他那样喜悦,以致于未能察觉此间显而易见的陷阱。

  许若缺不料他应得这般果断,原先准备下的说辞竟全无用武之地了。

  他还愣着,虞应容已冀望起来,不住说道:“我即刻下令,命工部今日就出发度阿山,去丈量方圆、绘制图纸。内库里有些还堪使用的陈设器具,来日也可搬到度阿山行宫去。我让周总管把单子拿来,你闲时便看看,若有瞧得上的,便使唤他们抬来给你过目。要是都不喜欢,只管把你要的吩咐下去。只是不许太耗神在这上头,日子还长,慢慢看也来得及……”

  他漫无边际地说了好些事情,早已欢喜得不知怎么是好了。揉着许若缺肩头,把人按在自己身上,许若缺的脸蛋便像块热烘烘的饴糖,软软压着虞应容的下颌。

  “加紧筹备,建造行宫至多不过一年的工期,到明年这时候,无论如何也住得了人了。那时我们的孩儿正好五六月大,你身子也养好。你们搬过去,安安生生住在那里,想看花便看花,想看鸟儿便看鸟儿,再不必理什么旁的人,每日只管带着它,等三哥回家。阿缺,你说好么?”

  虞应容指尖轻轻触上他温软的腹顶,双眼虔诚而忐忑地凝望着许若缺。他焦灼地等待答案,此刻的他却比这几年中任何时候都安稳富足。

  “好。”许若缺几乎不敢相信事情竟这么轻易,定了定神,注视着对方的双目,反复去确认,“我还要蓍罗那国的马儿,就像大哥送给我的那匹,留给娃娃长大了骑。我还要一块很大很大的跑马场,容得下一二十匹马。我要在河边种满南陵的芦草,每一间宫室都要用灵奴身上的银红纱做帐子……”

  虞应容轻笑出声,为他的天真傻气,“这有何难,也值得你专程开口?你要星星也好、月亮也好,天上地下,但凡是三哥够得着的,三哥通通替你取来。”

  他事事答应、件件应允,许若缺听着,心里却难过得很,好似一身力道都打在了棉花上。他宁愿虞应容不那么爱他,冷落他,呵斥他,像以前那样粗暴也行,总好过用这样温存的爱意使他沉溺,用铺天盖地的甜锈蚀他的决绝,让他的恨都变得不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