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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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连绵不尽,一直下了整个二月。

  一落雨雪,许若缺身上便加倍地遭罪,潮冷冷的寒气裹住周身,溺水一般似的,纵然终日抱着手炉,手脚还是发冷,唇上也透出青紫的颜色。又添了肚子里那家伙,好似个无底洞,无休止地撕扯着体内那点本就枯竭的元气,这个冷春更是难捱。

  凝碧从小丫鬟手里接过新灌了水的汤婆子,拿毛毡裹上,麻利地塞进被角底下,掖好了边,笑道:“这雨下得恼人,再过十来日,至多二十日,立夏近了,这天也该暖了。”

  许若缺靠在软枕上,恹恹地勾了勾唇。

  她目光触到被褥底下、许若缺腰间的地方,那里还看不出什么起伏,但却实实在在地藏着个又娇贵、又脆弱的小东西,教人得拿出十二分的小心伺候。顺嘴又说了句,“这龙胎早春便来,赶上这时气了。若是再暖和些,殿下也少受些罪。”话至此处,她眉间一滞,忽然住了口。算算日子,这千尊万贵的皇子诞生之日,又恰巧是严冬,中间还隔着茫茫的苦夏和清秋。一年四季,竟数不出许若缺几个安生日子。

  雁青嘱咐过,他胞宫受过重创,头三月必须万分小心,宜当卧床静养,不使半分力气才好。因而许若缺自回宫来,果真只是终日躺着。方才虞应容来,许若缺陪着略用了几口午膳,这会儿正半坐着消食。凝碧见他神色懒怠,便问道:“殿下是倦了么?婢子扶殿下躺着,睡会儿中觉。”

  许若缺亦觉得头顶发眩,正想躺下,便点点头。哪知凝碧手刚碰上他肩头,他腹中隐隐的翻腾霎时变作翻江倒海之势,面庞倏然发白,脸一翻,便朝床脚的铜盆里呕吐起来。

  “殿下!”凝碧又急又怕,眨眼工夫后背便出了一层汗,忙扶住他虚软的肩背,以免他翻下床去。一旁立侍的宫人也捧了小漱盂来,支在许若缺嘴边。

  许若缺一时只觉胃里天翻地覆,好似被人攥紧了似的,强烈的呕意一阵阵冲上喉头。中午用的药食不过几口,他只剩干呕,脖子根都红透了,颈间青筋暴起,也不见缓和。凝碧发觉他身上软绵绵的,就要坐不住,忙用巾帕替他拭了唇,扶他侧躺下,道:“殿下,干呕伤身。婢子着人禀报陛下去,传太医来替殿下瞧瞧。”

  许若缺将双膝抱在身前,蜷着身子,压住胸腹间突突的呕意,半睁着眼道:“嘘,不要惊动陛下……吐净了便不难受了……”凝碧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怕虞应容不肯留下这孩子。

  纵然许若缺是极好心性,不曾对她们动怒,但凝碧怕他动怒、自个生闷气,也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得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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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时日,那胎儿把许若缺折腾得厉害,人眼见地消瘦下去,气色亦是衰淡。凝碧不禁忆起他三年前病危之态,暗暗心惊。向雁青问起时,雁青只笑道:“你们见那寻常妇人害喜厉害时,也是这样,何况你们陛下体弱。不必过于忧心。”

  这番话却叫上下宫人都红了脸。她们入宫时,大多不过十三四岁,未通人事;纵然凝碧比她们年纪长些,也不曾见过妇人怀胎。而宫里一连五六年不曾添过子息,她们又从何处去看?因而雁青这样说,她们也只能讷讷称是。何况,雁青是从那等垂危的境地救回了许若缺,众人都赞叹他医术出神入化,对他自然十分信服。连一个将死之人都救得,怎么会养不好他呢?

  许若缺躺下后,凝碧立在帐外,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大安宁。约摸候了半个时辰,不见许若缺说要起,越发生疑,便蹑脚走上去,轻轻挈了帘子。往里面看时,却是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许若缺双颊浮起酡红,嘴唇却似染了霜似的发白,下唇更是印上了两弯月牙似的血印子,显而易见是痛极了咬出来的。锦被皱巴巴地压在身前,露出大幅的背脊,正簌簌地打着颤儿。

  凝碧不敢擅动,忙催人去传报消息。虞应容正在堪云殿理事,离得近,一来一去不消多少工夫。他到时,许若缺已疼得半昏过去,冷汗把中衣都浸透了。

  虞应容心头猛地一跳,半跪到踏床上,去摸许若缺汗湿的额头,一面轻声问:“阿缺,三哥在这儿。是哪里痛?太医便来了。”

  许若缺模糊听见他的声音,微微动了动唇,却又紧紧抿住,双臂只把小腹挡得更严实。方才那阵呕吐,牵得他胎腹有些紧绷绷的隐痛。许若缺并不多想,以为睡一觉便消停了。哪知躺下不多时,腹内便尖锐地绞痛起来,血肉抽搐,竟令他疼昏过去。

  迷蒙间,他还忌惮着虞应容,不肯说。虞应容却已了然,按下忧心,不容拒绝地分开他的手。隔着一层中衣,虞应容探到他汗津津的肚皮。两三月大的胎儿本摸不到形迹,但许若缺身形消瘦,那处和缓的弧度便鲜明起来。

  这一刻,虞应容心头陡然升起一阵异样的触动,使心脏的震动都清晰可闻。阿缺的肚子里,正孕育着由他们血脉交汇而成的胎儿,一点点长大、清晰、成型。这一刹那的恍惚,让这个早已了然于心的认知又突然变得陌生,像神迹降临般难以置信。

  怔愣间,掌下却忽然抽动。许若缺发现他的手正贴着自己腹部,身子骤然一弹,向后瑟缩,躲开他的触碰。“阿缺……”虞应容嘴唇发白,脑中嗡嗡直响,手木在原地,不知该是进是退。是,他这双手的确险些扼死阿缺腹中的孩儿,这个记忆深深烙进许若缺脑中,就连半昏迷中也对他万分戒备。

  “别怕,我不会伤它……我不会再伤害你们了……”虞应容双臂颤抖着,慢慢环住他身子,小心翼翼拢进怀里。他不住地重复那番许诺,直到许若缺的挣扎逐渐平缓,变得和往常一样驯服温顺,趴在他身上,慢慢睁开了眼,“三哥……”

  虞应容眉目舒展,十指交握住他护在腹前的手,在他耳边问:“是肚子又痛了?别怕,三哥找了太医来。”

  此时,外间周守庸报信:“陛下、殿下,太医到了。”帘外,隐隐约约站着两三个太医,拱着手,静待虞应容示下。

  适才挣扎的动作,越发勾得许若缺腹内血肉如绞。他蜷着身子痛哼一声,险些又昏厥过去。这时便觉身下淅淅沥沥地涌出热流。“呃,三哥……”许若缺握着他的手,压到腹上,身子又是一颤,倒嘶一口气,“好像……出血了。会不会……”

  虞应容见他唇上发青,呼吸紊乱,便知不好。在他腿间一探,果然摸到满手黏湿。虞应容也不禁有些慌乱,面上却只镇定微笑,哄道:“三哥看过了,没有出血,你安心睡着,太医来开服药便好了。”

  许若缺并不十分信他,却也因此松了口气,眼一闭,放任自己昏了过去。此时太医得令,都悄悄地踱进房中,轮番看过脉象。因许若缺有孕一事不便张扬,这几个太医是虞应容信得过、口风又紧的,常来青鸾宫请脉。然而眼下胎儿月份小,这几人又不擅僳诃族人脉理,号不出什么,满面难色。

  虞应容不问即知,趁许若缺昏睡过去,低声朝周守庸吩咐:“把暖晏楼里那位请来。”周守庸了然,应了声是。

  不多时,雁青即来。号过脉,又请虞应容掀开被角,查看了许若缺身下的出血量,便舒展眉头,躬身道:“陛下不必忧心,皇后这是胞宫渐长,触动了旧伤,龙胎其实无恙。”

  虞应容压抑怒气,“朕问的是他的平安。这旧伤已调养五六年了,仍未见大好,可有什么根治之法?放任它如此,终是隐患。”

  许若缺那伤诚然是六年前落下的,可尚未痊愈,又经一回小产,自然是伤上加伤,难以平复。雁青不点破,只道:“伤在内里,只能徐徐图之。小生愿献一药,有疏散活血之效,与旧伤血脉淤滞正是对症的。平素有孕之身不可用活血之物,这药却不妨碍。每日早晚两回,将药膏涂敷在伤处,久之血行通畅,料想皇后腹痛之症亦能缓解。”

  虞应容见他考虑周全,一番话滴水不漏,略略放下心来。目光扫过许若缺青白的唇色,又忧虑道:“他依你之言静卧调养,这一月间却益发慵倦,连气息都有些不顺。朕夜里摸他腕脉,往往一息有六七至。这究竟是何缘故?”

  雁青对答如流,“僳诃族人有孕,这也是常例,想必陛下前两回也在皇后身上见过的。身子虽懒怠些,实没有性命之忧。”

  他为人促狭,专挑虞应容的痛处。闻言,虞应容果然面色一沉。许若缺第一回怀胎是在军中,他行军奔波、又不知情,并没有留意。第二回……他又生生和许若缺置了两三个月的气,什么都错过了。因而这一回,虞应容加倍地体贴小心,纵然政务繁忙,白日里也要寻空子来陪他,眼睛里总要装着那人,一颗心才能落地。只可惜许若缺与他隔膜已深,再不似从前温存小意,是一块捂不化的冰,总在不经意间,教他的手被锋利的冰棱划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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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青送了涂敷伤处的药膏来。这药需先取出一匙,合拢掌心,捂得半化了,再小心贴着伤处轻柔抟摩。直到药膏全然化进肌理间,内里隐隐发热,才算奏效。一日两回,松懈不得。

  昏迷中许若缺被虞应容上了两次药,便不肯再假他之手。若要让婢子内监来,那更使不得。许若缺亲力亲为,奈何他连日低烧气力不济,身子又沉重,只囫囵按几下,便算了了。因此那药竟不大验效。虞应容深知症结在何处,不欲同他争辩,又不愿见那病根缠绵不去,是以日夜悬心。

  一日,正是四更时分。许若缺酣眠中好似有股暖流自腹内发散开来,熨得他浑身上下无一不舒坦。糖浆一样的困意裹得他睁不开眼,他懒洋洋往前蹭了一下,额头正抵在什么人的肩头。他清醒过来。

  虞应容没留意,仍半搂着他。掌心贴在他后腰,极为缓慢,像亲吻一样揉开暖热的药膏。一圈又一圈,肌肤摩挲的沙沙声也迟疑而温吞,像细雨,像春蚕,不含分毫情欲,更无关占有,只是沉默和守望。

  再没有什么比虞应容的温柔更令他动摇。掌心过处,好似燎起一串火苗,激得他发抖。他死咬下唇,竭力忍耐,在虞应容躯体烘出的暖意里装睡。也唯有在这种时刻,他能放任自己沉入那温柔的旧梦。

  就这样藏匿在他手心,天光未亮,他连自己也可骗过。

  忽然,虞应容的手顿住了。许若缺心口揪紧:他发现了?

  他没有。

  虞应容只是拿一只手掌捧住他的后背,慢吞吞地按向怀里。另一只手,手指却颤抖地抚过腰后虬结的旧疤。窗外飘起细雨,莎莎的雨声里,虞应容的哽咽那样地不分明。

  更鼓声穿过潮湿幽暗的长街,掠过一重重碧瓦飞檐,唤醒沉眠中的青鸾宫。幽微的烛光亮起,宫娥们理了鬓发、整了钗裙,捧起盥漱的金盆,轻盈的脚步在廊下往来,盆中泠泠地漾起水花。

  年轻的帝王步下龙床,在寂静的次间里修整仪容、穿戴冠服。袍靴踏上青石地,矫捷的步伐一路远去了。南面的景明殿,百官列侯正预备朝见他们至高无上的君主。

  而许若缺再难成眠。帘帐还紧闭着,他睁开眼,拥住衾枕间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