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三章

  ====

  -

  许若缺自知反抗无用,从来十分顺从。然而他此时却像心有所感,手抵着褥子,将自己撑远了。“那是什么药?”许若缺垂着眼帘,瞧向那黑洞洞的碗口。方才,一阵热腾腾的腥臭气冲上他鼻端,逼得他几欲作呕,气息陌生,不是他常喝的任一种药。

  那碗药被他起身的动作撞开,虞应容仍扶得稳稳当当,一滴不洒,只稍稍移远了些。

  许若缺手肘撑着身子,缓缓坐起来,正对着虞应容,乌云般的卷发从他肩头披散下来,遮住半片身子。

  “阿缺……”虞应容心中发慌,倾身为他掖紧兽毯,却被许若缺蓦地抓住了手。

  他能有多大力气,腕骨清瘦得仿佛一折就断,可虞应容偏偏像被摄住魂魄一般,任由他拖着自己的手,贴上绡纱里衣里,那柔软而平坦的小腹。隔着薄薄一层皮肉,那里安然藏匿着一个幼小的胚胎,是他在许若缺身体里埋下的砂砾,含在最脆弱的软肉中,磨砺成一颗明珠。

  “陛下,你摸得到它么?”许若缺突然发问。

  虞应容浑身一震,第一次险些握不住药碗。他怔怔地移下目光,望着两人交叠的手,温热的触感紧贴着他的掌心。

  许若缺低头笑了笑,笑意里已不复方才的喜色。他轻声道:“何必大费周章?它还那么弱、那么小,只要你动一动手,它就会碎成一团血泥……”

  老御医本就惴惴不安,又听了两人这番对答,吓得立马离了座,慌张跪倒在地,口中喃喃重复“不可啊”。

  虞应容抽回手,在袖中握成拳,面上却淡淡的,垂眼道:“阿缺,此子不能留,你身子受不住。”

  “老先生快起来,怎么能教您跪着。”许若缺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缓缓从起身的太医移向虞应容,牵起他收回的手,面带微笑,仿佛天真,道,“那请陛下赐我一碗鸩毒,好不好?”他抚摸着小腹,“从此这里再也不会有一个孩子,陛下亦可永绝后患了。”

  虞应容反手将药碗搁在身后,倾身上前,猛地按住他,逼问:“许若缺!你就非得把我逼疯,是不是?!”他手劲极大,把许若缺一身病骨攥得咯咯作响,他知道自己又弄痛他了。他明明暗自发过誓,他明明决定再也不要伤害他,可是他的理智早已是绷到底的一根弦,正在发出危险的崩裂声。“你就想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这样你就快活了?我害死大哥,处死顾梦棠,你还怪我不肯让你见措冬云,你就是不肯放过我,你就是想看我变成彻底的孤家寡人,是不是!”

  “不……不是……”他双目赤红,犹如恶鬼修罗。许若缺的面容近在咫尺,数息之间,已染上衰败的灰白,紧咬的唇齿间溢出一声破碎的痛呼,“放开,求你……啊……呃!”他的指尖死死掐进虞应容手臂,虞应容浑然不觉。直到那头发花白的老太医冲上前来,抱住他一只脚,号哭哀求,虞应容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仓促低头,发现那把窄腰在他双臂间勒挤得凹陷下去。如许若缺所言,他只需稍用一用力,便能将那团血肉压碎。他忽然松了手,宛如大梦初醒。“阿缺……”虞应容头皮阵阵发紧,强烈的后怕在他心中蔓延。

  他不敢再看身前之人,哪知他一撤手,许若缺便猛地弯下腰,哇的呕出口血来,继而向身侧软倒下去。

  “阿缺!”虞应容惊得魂飞魄散,伸手接他入怀。

  “哎呀,这……殿下!老臣请为殿下诊治!”老太医忙凑上前去,要为他把脉。

  然而许若缺只顾蜷着身子,双臂反抱住自己,死死不肯打开。

  “阿缺,松松手,让三哥看一看你……三哥错了,三哥不该吓你……我也不知我究竟怎么了……”虞应容彻底慌了神,拍着他肩头,语无伦次地哄。

  许若缺兀自埋在他怀里,肩背簌簌发抖。

  虞应容半强迫地掰开他一只腕子,正要递给太医,孰料他反手一握,扣在虞应容掌中。

  “三哥……”虞应容一怔,缓缓移下目光。却见许若缺抬起头来,满脸泪痕,下唇沾着凌乱的血迹,一双眼却清光慑人,凝望着他道,“三哥,我以后会听你话的,乖乖听你话……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愿意,我什么都肯做的……求你,求你让我留下它。”

  -

  凝碧等人在外头听了半截争执,都吓得魂不守舍,掩面痛哭起来。不多时,便见周总管出来传话,叫她们备一些软烂好克化的饮食来。

  她也不敢多问,拭了泪,去东边临时搭起的灶房,取了几样羹汤等物,放在食盘上送去。不由得寻思殿下刚落了胎,定是心伤腹痛,这些吃食如何进得去?如此想着,险些又坠下泪来。

  手里擎着托盘,凝碧悄声进了大帐,却不见什么血腥气和撕心裂肺的痛呼。御医已退下了,除了两三名站得远远的内侍,便是虞应容守在榻边,掰着被子朝那人轻轻说些什么。

  她心中生疑,快步上前,俯身将食盘呈到虞应容手边,一边转着眼珠悄悄往榻上打量。许若缺已躺下了,面上不似有痛楚,气色竟比刚醒来时还稍好些。只是鼻尖眼角都红透了,显然也是狠哭过一回。

  虞应容挑了小小的一盅芋头羹,端在手上,垂眼望着许若缺,勾臂挽他起来。听他仍有些气噎声堵,不由劝道:“阿缺,别哭了,若哭坏身子,好事也变坏事了。起来吃些东西,不把底子养厚些,日后怎撑得住。”

  听这意思,陛下竟把这孩子留下来了。凝碧暗暗称奇,忙上手递去软枕。

  只是虞应容的脸色实在说不上有多好,紧绷着下颌,强自支撑罢了。他动作迟滞,从盅碗里挑起一筷子芋头肉,送到许若缺嘴边。许若缺也哭得累了,不说话,低头把木筷含进口中,轻轻抿了,罕见的沉默乖巧。

  这道菜是先拿芋头上屉蒸烂,碾成泥,再撒些薄盐,和着骨髓肉糜煨熟,口味丰腴甘美,又蓄养人精气。折腾了半日,许若缺实在没有胃口,只因顾念腹中来之不易的小胚芽,也艰难咽下。

  虞应容也格外耐心缓慢,等他上口彻底落了肚,才送去下一口。如此去了半碗,虞应容又伸手进被中,轻按他胃腹,见那处不似先前瘪塌,终于放下心,命凝碧收了碗筷。

  凝碧在一旁见他俩温存举动,已忍不住落泪。不敢发出声音,只用手绢堵住口鼻,暗暗抽泣。

  许若缺闭上眼,怪道:“凝碧,你哭什么?”

  凝碧道:“婢子见殿下高兴,婢子也高兴,太过高兴才哭的。”

  许若缺弯了弯嘴角,不置可否。待他安然睡去,虞应容俯身在他深深额上一吻,方缓步而出。

  -

  这日,雁青第二次被传召而来,为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目的。虞应容的抉择,他并不意外,甚至他第一回见到虞应容怀抱着那人的紧张模样,便心有预感。那人绝非如外表所见般温驯软弱,而虞应容早在不自知的时候就已丢盔弃甲。

  虞应容鹰目一转,问他:“你有几成把握能保他平安生产。”

  雁青躬身道:“僳诃族人孕子极为消耗母体元气,正因如此,胎象反倒尤其稳固。若不是遇上母体重伤重病,大都能安然足月。陛下尽可放心。“

  虞应容冷冷道:“你知道朕问的不是胎儿。”

  雁青扬唇一笑,对答道:“殿下原先那两胎,实乃内外交困、伤病叠加所致。殿下底子虽弱,还好这个龙胎发现得早,容在下为殿下悉心调理,其后不使其忧劳伤病,应无性命之忧。”

  “忧劳伤病……”虞应容深吸口气,缓缓闭上眼。这个孩子居然是在那样一场粗暴情事中留下的,一想起来,他的心就痛得发抖,恨不得一剑杀了自己。

  雁青又继续道:“陛下切莫过于忧心。僳诃族人产子后虽然血气枯竭,若调养得当,也能恢复个七八成。敝族中有几位族人也活到了花甲之年。想来殿下有帝星照拂,洪福齐天,更有贵国灵丹妙药、名医国手护持,定能顺遂平安。”

  虞应容面露讽笑,雁青这番恭维之辞,恰恰切中了他的愧悔。他不但没能护得阿缺顺遂无忧,还害他落了满身的病症。纵然他不肯深思,却也明白,即便寻常人等受了这等病痛缠身,也不是长命之相,何况阿缺还是个三度孕子的僳诃族人。

  他并不十分懂得阿缺的心结,明明他是那样恨自己,却肯为他繁育子嗣。不,并不是为他。他曾听闻,许多植物若感应到酷暑寒冬、干旱洪涝,会聚集全身养分来供养花枝、生出果种,纵使枯竭身死,也能将种籽播向土层深处,直待春风化雨时再度复苏萌芽。阿缺愿意在自己时日无多的躯壳里培植另一个生机。

  这世上还会开出百千万亿朵花来,可若都不是他的阿缺,那便全无意义。一年也好,一天也好,哪怕只是瞬息之间,他也要他怀里抱着实实在在的许若缺。

  半晌,他终于平复了心绪,向雁青道:“既如此,你日后便搬到青鸾宫左配殿去,随身侍奉。朕要你穷尽毕生所学,运使汤药金针,为他增补气血、温养体质。如他身子当真大有起色,那时黄金美玉,尽由你择拣。”

  -

  本朝后宫素来安分,唯有宋琏性子骄横张扬了些,也从未生事。然而虞应容念及胎儿尚小,且许若缺身份着实敏感,并未将中宫有孕一事广布天下。除去堪云、青鸾两殿的近人,竟连春狩随行的亲卫也不知内情。旁人只知这次皇家畋猎定得突然,结束得也仓促,虽深为纳罕,也无从追根究底。

  许若缺孕期渴睡,翌日虞应容将他抱上马车,他仍旧睡意酣浓。在虞应容怀里颠簸时,还稍稍睁了睁眼,瓮瓮地哼了两声;人一沾上软褥,立时又抓着兽毛毯子,偏头睡去。

  虞应容低头望着他睡颜,静静坐了半晌。第一胎时他忙于军务,后知后觉,未曾留心他诸般变化;第二胎他又因那些事,冷淡了阿缺数月,再相见,已是大哥大殡之日不堪回首的惨烈。那两回,他竟都生生错过了。

  而今他才意识到,许若缺这数日来的昏沉困倦,恐怕不单单是久病所致,更是因为他掌下这团娇柔脆弱的软肉。多奇妙,这样平坦纤薄的腰身,会渐渐饱满、圆鼓,变得像石榴花膨大的花萼,孕生出一个会说会笑、娇嫩粉白小小团子。

  虞应容亲吻着身前的软腹,这回他终于没有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