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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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两人不再说话。虞应容并未回转,而是驭马沿着山涧,往山水幽深处去。转过一线峡谷,绝壁悬藤之后,但见一带平野、漠漠紫烟,远接深谷,绵延无尽,竟是片开得正好的二月兰花海。

  “阿缺,坐好。”虞应容翻身下马,在前头牵着马辔,领着许若缺缓缓行入花海。许若缺漠然看着周遭,影影绰绰想起,这正是当年他重伤时,虞应容曾向他诉说过的景致。纵然物是人非,他终究还是兑现了诺言。

  虞应容并不提那些旧事,也纵目望去,状似不经意道:“阿缺,你若喜欢,我们便常来。”许若缺端坐马上,并不开口。虞应容又道,“你想去别处,路途不远,又安定的,也只管和三哥说,三哥都陪你去。”

  许若缺终于笑了笑,“陛下这回的恩典,又要我用什么来偿?”

  虞应容闭了闭眼,道:“阿缺,你明知我没有那样的心。”

  许若缺仍自顾自道:“不管陛下向我讨要什么,我也只能顺从罢了。只是那种事情……再来一回,我却是禁不住了。眼下我还想留着这条命,故不敢再生贪念。”

  虞应容无以反驳。若是从前,他必得狠狠操弄他一回,让他再开不了口说出这些绝情的话。但现在他不想这么做,正如许若缺所言,他的确是经不起再来一回了。

  丝丝缕缕的疼痛勒进虞应容的心脏,他待他的好、待他的坏,都是这具病躯难以承受的负累。

  风吹得紧了,教这一畦花海扬起烟波。许若缺从披风底下伸手挽着缰绳,指头冻得微微发红。虞应容再度跃上马,捂着他的指尖,沉吟道:“回去罢。”

  许若缺没有反对,然而他的确是有流连的,眼角仍觑着这方天地。二月兰花期极短,这样千万株齐放的盛景,一年之中,唯有这两三日的工夫。待到来年,他也不知身在何处了。

  行到山涧背风处,虞应容却又勒马停下,让他静静地再看一回。

  耐着性子候了半晌,迟迟不见身前有动静。“阿缺,真该回去了,你醒来还没吃东西。”他隔着披风,紧了紧环在许若缺腰腹前的手,“等明日三哥再带你过来。”

  怀中无声无息,虞应容以为他不舍得,偏头一看,那人正微微向前扣着头,眼睫耷在白皙的脸颊上,一动不动。

  原来是睡着了。

  虞应容淡淡一笑,圈着他打马回身。方一动,怀里的身子便无力地晃了一晃,随后臂上一沉,竟是许若缺软软挂在他肘弯上,斜向前方栽倒。

  “阿缺?”虞应容顿时觉出不对,手臂下挡,翻过那人身子,仓皇一唤。许若缺仍是不应,后仰着修长的脖颈,身子软绵绵的,正止不住地往下坠。

  “阿缺!”虞应容肝胆俱裂,声调已变了。忙揽着他的肩,将人放倒在怀中。许若缺双目紧闭,面上更是没有半点血色,委顿在他臂弯里,意识全无。虞应容第一反应竟是抬手去探他鼻息。

  还好,还好……只是晕过去了。

  只一刹的工夫,虞应容已大汗淋漓,浑身脱力,低头埋进许若缺单薄的胸前,咸涩的液体,不知是汗是泪。片刻后,他定了神,重新在马上坐直,收紧环在那人腰上的手臂,一手执辔,匆匆往营地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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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帐左右连着两个稍小的毡帐,原是供内侍宫娥们休憩候命、准备药食所设。此时众人却被赶出帐外,垂首立侍。隔着一层毛毡,虞应容的声音轻轻重重,听不明晰,然而任是谁都察觉话里翻腾的怒气。

  “……那药为什么会失效?!”虞应容在帐中来回踱步,间或停下脚步,逼视一旁的雁青。

  雁青也尴尬得很,耳畔发热,赔着笑迟疑道:“陛下,那药用了两年,灵或不灵,陛下想来再清楚不过。”

  虞应容厉声反问,“既然药是好的,那他怎么会……”他深吸口气,将眼圈的红压下。

  他气得厉害,又无处发泄,蛮不讲理地将雁青训了整整两刻。雁青只好一遍一遍耐着性子向他解释:“陛下,恐怕问题并不出在药上。在下斗胆请问,陛下上一次与殿下行房事是在何时?”雁青淡笑着,眼里有种明知故问的恶意。

  虞应容深深看了他一眼,闭眼用指节揉着太阳穴,如实道:“一个月前。”

  他当然忘不了,立春宴上他喝了许多酒,但酒液并不至于夺去他的理智。他趁着三分醉意,更多的是无处派遣的愠怒和不甘,在回宫的车辇里强要了许若缺。大雨颠倒天地,他沉溺在无与伦比的情潮和快感中,不顾一切,在那具柔软单薄的身子里一次又一次地宣泄。此后许若缺病了整整一月,他自然不可能再要他。算来就是那一夜了。

  “是了!”雁青像是有了个新奇发现,“依在下把到的孕脉,殿下腹中胎儿正是在一月上下。”

  虞应容厌烦地扶额道:“不可能,朕已让他服下那药……”话至此处,他面色一沉,突然住了口。雁青压下唇角,抬眼偷偷睨着他。

  那药是他命周守庸亲手加到补药中的,然而那日他早早离了宫,并未亲眼见许若缺服下;其后,阿缺又被偷偷潜入的措冬云搅扰一番,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说不定,岔子便出在这一来一去的空隙里。

  许若缺的医案依然随行带着,虞应容唤来医官,翻到立春宴的次日,簿册上录着御药局煎了两回许若缺所用的补药。

  医官战战惶惶,跪地支吾着道:“回陛下,当日第一碗药由周总管遣专人送去了,隔了约莫一个时辰,青鸾宫里的尚宫却又传信来,说药凉了,殿下没喝,恐坏了药性,让下臣们另煎一碗来。”

  果然,雁青面露沉吟之色。那药炼制难得,使用都有定数,周守庸怕底下人手上没分寸,或生了异心,每每用药必不假人手。这御药局的小医官们不知内情,只当这点小事不必再让周守庸过问,听到补药凉了便去另煎,阴差阳错,许若缺真正喝下的那碗药,想必什么也没放。

  虞应容以手覆额,瘫坐在座椅里。半晌,才寂寂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先把那东西落了再说。”

  雁青听他言谈间,毫无对许若缺腹中之子的爱怜,尽管是他意料之中,仍暗暗为之咋舌。他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此子不仅是皇室血脉,也是殿下的骨血。不如先问过殿下的意思,再做决断不迟。”

  “你逾矩了。”虞应容眸色幽暗,冷眼扫向他,“按朕说的做。你只管好好调配药方,万不可伤及他的身子,旁的与你无关。待事成了,朕自然有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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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应容单手扣在药碗上,独自进了主帐。

  大帐原本十分宽敞,此时涌进了七八名宫人医官,吵吵杂杂,竟显得逼仄了。得知许若缺有孕,凝碧等人又是心焦又是欢喜,围着卧榻忙上忙下、问东问西,像捧着一团比豆腐还嫩的宝藏,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连虞应容走近都没察觉。床边还背身坐着一位老御医,絮絮叮嘱照料龙胎的诸般事宜。

  人群中,许若缺已醒来了,依旧垂眼半躺着。他惯来一副槁木死灰模样,此时嘴角却也挂上了笑意,只有极浅淡的一抹,已足够让虞应容看得真切。好久不见他这般开怀了,像是一道春江,连水面的浮冰都奏出叮铃铃、轻快的响声。

  虞应容心中一痛,胸口像积着沉重的巨石,喘不过气。直到他走到近前,许若缺瞥见他玄锦的衣摆,蓦地扬起眼来,众人才慌张跪地行礼。

  虞应容与许若缺打了个照眼,立即像烫到般移开了目光,扫向众人,道:“平身。除了沈太医,其他人都退下。”

  凝碧等人先时还欢天喜地,见虞应容满面寒霜,步伐沉重,不解其意,也只得依言退下。倒是许若缺,默然拢紧了托在腹下的手。虞应容不敢细看,疼得五脏六腑都在轻颤。那处仍平坦如初,仿佛什么也没有,许若缺仍珍之重之地小心护着。他们都知道,那个伤痕累累的器官,要历经多少凶险才能让一个小娃娃在此扎根生长。

  那时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虞应容也时常捧着那处饱满的圆弧亲吻抚摸,爱不释手。尽管他能察觉许若缺步伐越来越虚浮、身子越来越虚弱,但他还不知这团软乎乎的血肉里,埋藏着那般残酷而致命的危机。僳诃族人的天赋,是要他们心甘情愿耗尽己身元气生机,去供养腹间那颗贪婪的种子。由挚爱之人亲手播下的种子。

  他不能再冒险了。

  太医让开身,虞应容挨着许若缺坐下,手里稳稳钳着那碗乌黑的药,已特意放凉,温度正合入口。这碗药下去,不消半个时辰,那团不过花生米大的胎儿便会从阿缺腹中生生剥离下来,化作一摊污血,杳然无踪。

  “阿缺来,把这药喝了。”他握着许若缺后颈,让他偏头靠在自己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