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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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措冬云在长宁门外踟蹰许久,终究是没等来许若缺。回头只见城楼上猎猎飘扬的旌旗,青砖灰泥,枯枝残树,一片惨淡暮冬之景。他垂眸转身过去,马蹄笃笃,载着他向春风骀荡的海国去。

  许若缺与他见面之后,傍晚便轰轰烈烈发起高热,饮食不下,不多时便崩毁成一场大病,竟卧床不起了。

  时气变易,最易勾起旧疾,近两年因有僳诃族秘药调养,他这身子倒还算安稳。虞应容也曾暗暗生出希冀,以为他真能一年一年、慢慢地好起来。奈何这遭忧思相加,又被虞应容狠狠折腾一夜,虚亏到骨子里,焉能不起病?

  御医和雁青都不敢说原由,难道他就猜不到。他狠心作践他时,原想的是许若缺若死了,自己也随他同去,一了百了,倒也干净。可真见那人辗转病榻、昏迷不醒,却心疼得直打颤。若还有恨,此时也尽化作了满腔的悔。

  虞应容日日在榻边侍奉汤药,凡事不假人手。夜则同宿一榻,合衣而眠,不敢有丝毫松懈。可这回的病势却极其凶险,连久未犯过的吐血之症也牵连出来,人急剧枯槁下去。这两年的悉心调理,终成一场徒劳。

  夜里,虞应容拥他入怀,摸着他后脑冰冰凉凉的柔黑发丝,心中痛悔难当。一面吻他,一面断断续续道:“阿缺,三哥错了……三哥再也不欺负你。你要见谁便见,你要去哪里便去,你想不做便不做,三哥统统依你。只求你快快好起来……”

  从前是他心生魔障。许若缺曾经那样爱他,满眼都是他,后来却将他视若仇雠,他怎能甘心?于是他故意冷着他,欺辱他,折腾他,只为让他服一服软,只是因为他心存奢想,要听他再乖巧地唤他一声容哥哥。

  可是他错了。

  许若缺足足养了大半月,才堪堪起得了身。待能下地时,倏忽一月已过。空中有些了浅淡的春意,日光柔和淡荡,照在面上并不刺眼,暖曛曛一团金光。

  虞应容从屋外进来,将他往窗内收了收,正想劝他“天未大暖,当心着了寒气”,话到嘴边,却换成一句问询:“今天日头好,三哥带你出去走走?”

  虞应容心跳得极快,一双凤眼眨也不眨,生怕错过他面上最细微的一丝表情,忐忑等了半日,终于等得许若缺轻轻的一点头。虞应容偏头在他耳垂偷摸落下一吻,唤来凝碧取出斗篷、手炉,自抱着许若缺出了宫门。

  风露园中,已有些早开的梨花,花瓣青青白白,带着寒气。许若缺下地来,走了不多时,便又力竭,不住往虞应容身上靠。

  虞应容不动声色,伸臂从他身后环过,搀住他手肘。许若缺微微一僵,却也受了。虞应容眸中一酸,唯有在这种时刻,他才不会抗拒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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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狩定得仓促,许多防卫都未及布置。虞应容眉宇间藏不住喜色,扬手一挥,“一个他,朕还护得住。”制止了卫官的蝎蝎螫螫。

  内侍们的精力都用来筹备许若缺的行头用物。什么皇后鸾驾自然用不上,但马车务要平稳宽敞,褥垫要厚实软和,毡帐更要严密保暖、风雨不侵。手炉、大氅、毡帽、软枕、银制的药吊子……一应用物,件件缺不得。虞应容还悄悄带上了个雁青,只命他藏在侍卫队中,以备万一。

  纵然许若缺不说,虞应容也从他不断瞟出车帘的眼里,看到跃跃欲试的期盼。和光穿过树影,斑斑驳驳浇在他面上,使他素来苍白的脸庞,有了流动的鲜活气。此时此刻,恍然与记忆重合。

  度阿山的第一夜,众人寻了处临水的平地扎营。其余人围火烤肉,虞应容也在外应了个景。

  许若缺留在帐中。食盒里装着宫里带来的精细菜肴,凝碧在帐内伺候许若缺用完药,便将菜品一一布上食案。

  许若缺屈在榻上,昏黄光里,往那桌上菜食一望,越发觉得胃中闷胀,刚喝下的药汩汩地往喉头冒。“吃不下……”许若缺按了按上腹,一眼也不想多看,“端出去,你们吃了罢。”

  “殿下白日里只在路上用了些点心,晚间不吃东西怎么行?”凝碧凑上前去,硬把镶银的乌木筷塞进他手中,将食案移近了些,指着案上两道清蔬道,“想来是那车上颠簸,坏了胃口。殿下勉强挟两筷清淡小菜,喝半碗粥,有些吃食垫垫肚子,也免得胃里磨得难受呢。”

  许若缺心知她此话有理,也怕身上不适误了游兴,便挑了一柱香簟丝,送进口中,胡乱嚼两下咽了。那厢凝碧又盛了碗鸡茸粥,上头撒着碧油油的葱花,双手递上来。

  哪知许若缺才吃了那筷子菜,胃口便突突地翻动不止,酸水直往嗓子眼里钻,倏然就变了脸色。

  “殿下?”凝碧忙放下粥碗,伸手扶住他。

  许若缺一手撑在榻上,弯腰隐忍,想把那阵呕意压下。身上一阵凉一阵热,眼前直打转,强烈的晕眩袭来,登时再也压抑不住,哕的一声,便扶着唾盂大作呕声。

  他吐过这一回,便恹恹地躺回榻上,闭目调息。凝碧也不敢再劝他,先放下帷帐,又命人赶紧收了饭菜,到帐门对着漱盂里望了望,只是些新鲜药汁。

  “怎么了?”虞应容突然擘帘而入,把凝碧吓了一大跳。她忙正色,向虞应容施了一礼,压低了声音答道:“殿下腹中不适,吃不下东西,刚又把药都吐了。”

  虞应容忧心忡忡,只怕他是病情又有反复,吩咐凝碧:“留一碟子莲实糕,再兑盏薄荷露来。”抬脚走近卧榻。

  许若缺吐过那一回,倒觉得松快许多。身下高高支着几个软枕,闭眼半躺着;一手搁在兽毛毯子外,横过上腹。虞应容握了他的手,揣进毛毯下。这只手不甚冰凉,手心也没有冷汗,虞应容稍稍放心下来。又细瞧了一回他脸色,除了一贯的苍白,倒并不似有痛色。大约真是他体虚,坐久了马车便晕眩恶心。

  他在榻边静静坐了片刻,烛光里,许若缺忽地睁开眼,长睫微微抬起一线,迷迷瞪瞪地回望着他。清醒后,他第一句话便是:“我没难受。”他怕虞应容疑心,便要打道回府。

  虞应容哪能不知道他心思,略笑了笑。他和许若缺日夜相对,这人是不是真难受,他一望即知。当下只点点头,“三哥知道。可畋猎不比呆在宫中,你明日若想出去,须得稍进些东西,才有力气。”

  这时凝碧送上薄荷清露,第一盏让许若缺漱了口,第二盏才端来与他吃。虞应容默不作声地拈了块莲实糕,递到他嘴边。许若缺犹豫一瞬,方用双唇抿下一角糕点,合着薄荷露慢慢咽了,忐忑候了一会儿,见腹中还算安生,才大着胆子吃了两块。

  虞应容见他鼓动腮帮,雪白莲粉从手中半块糕点簌簌落下,心中说不出的安宁静好。

  他原以为自己有无尽的欲念贪图,却不料他向许若缺掠夺的全部战果,都不及这短短一刻的默然相对教他快活。

  许若缺病还未好全,用过些食水,倦意泛上,头一偏,便昏沉沉睡着了。虞应容手臂还垫在他脑后,怕贸然抽走、颠着了那人,又招致翻胃,索性一动不动,抱着他如此浑睡过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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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应容身子健朗,车马颠簸一日,再合衣睡一夜,也不觉得有什么。晨起,便领着三五近卫,在周围猎了一圈。他困居庙堂,好些时日不曾弯弓搭弦、纵马驰骋,当下兴尽而返,只觉万分爽利。

  收了弓,解下披风入帐,便见三五个宫娥拥簇在榻边,锦衣罗裙之中,许若缺仍穿着素缣中衣,恹恹地半坐起身,看得单薄得很。他气虚血弱,久未如此劳顿,一闭眼便昏昏睡到日昃才醒。眼下精神仍是不济,凝碧等人围着他叽叽咕咕,吵得他心慌,他不忍制止,只微蹙着眉。

  虞应容走上前去,摆手道:“你们都退下。”待旁人散尽了,他便端起榻桌上的药碗,试过温度,送到许若缺唇边。

  这几日,许若缺一闻见那腥苦药气,便隐隐地犯恶心,偏头躲了躲。

  虞应容不忍强他,哄着:“吃完药,三哥带你出去透透气。”

  许若缺眼睫一颤,喉结也动了动,不情不愿地贴上碗沿,咕咚几口喝了,碗里还剩了一指节深的药。他不知何时染上的毛病,药总是喝一半、留一半,偷偷摸摸的小心思。喝完药,又推说腹中胀满,不肯吃东西,虞应容也顺着他,盘算着先带他四处逛逛、待化了药力,再用不迟。

  衣饰穿戴冗繁,许若缺只在中单外拢了一条银鼠毛料的披风,由着虞应容抱他上了马。小六倒是牵来了,只是许若缺现时手脚无力,也骑不得。虞应容便让他坐在自己身前,两人同乘一骑。

  马后乌泱泱尾行着十多名护卫,竟比虞应容早间出猎时阵仗还大。一行人马挈鹰带犬,踢踢踏踏地行在密林山野之间,惊得乌飞兔走、鸟兽尽散。好在两人意不在此,倒也安然。

  因青鸾宫那位殿下的传闻太过耸动,侍卫们到底是忍不住,都悄悄睃着眼,斗胆往虞应容怀里打量。然而那位鬼魅般的殿下并未生得三头六臂,薄薄一片身子,隐在虞应容臂弯间,几乎看不见,正是传说中多病模样。皮毛拥簇在青年的颊边,显得面色过分苍白,眼波流转时,却仍是生动而美丽的。

  许若缺对那些目光不甚在意,倒是虞应容不悦地一挑眉,拿肩头挡住那人,调转马头,寻了条小径前行:“你们候在此地,留神听着。若有动静,朕再传唤尔等。”

  因许若缺在怀,虞应容打马行得不快,他调整肩臂,胸前留出一个最舒适的空隙,让许若缺安稳靠着。

  如此行出几十丈地,周围终于静了,许若缺闭着眼,任迎面潮湿的林风吹拂而过。这是个半阴天气,日光淡薄,浇在面上不觉得刺眼,倒也惬意得很。马儿走得悠闲,身后的怀抱也有安定的暖意,许若缺意识陷在泥沼里,堪堪又要睡将过去。

  此时虞应容却把住他上臂,唤醒他,在他耳边轻轻道:“阿缺,看那里。”

  许若缺抬了抬眼,顺着虞应容手指的方向望去。约莫两丈之外,深草丛里,趴着一只雪白的兔子,正努着嘴儿吃草。冬刚过不久,兔子还未褪掉御寒的厚毛,蓬蓬绒绒的一团,显眼极了。

  “嘘——”他正要说什么,虞应容已从马背上取下鹊画弓,又握起许若缺双手,像当年初授他箭术那般,引着他将一支雕羽箭搭在弦上;随后肩臂一舒,将弓弯成满月。

  虞应容用气声鼓舞道:“阿缺,你来瞄,三哥替你张弓。”

  许若缺手指轻轻扣在弓弦上,半点力气没使。然而这个姿势却唤醒了他久远的本能,他也曾驭烈马、使雕弓,驰骋沙场,而今想来,却像是梦里的事。他一时恍惚,竟也辨不清那些画面是否真正发生过。

  失神间,身体的记忆已让他不由自主轻移弓箭,将簇新的箭镞指向不远处的猎物。

  他目力好,从前箭法正是万中挑一的出色,虽然久未碰过弓弦,到底还有底子在。虞应容裹着他的手,弯下脖颈,贴在他脸侧,视线与之平齐,再往箭头方向一望,便知此箭必是一矢中的。心中既替他得意,底色却是铺天盖地的疼惜,他的阿缺再也拉不动弓了。

  许若缺瞄着目标,引而不发。那一端,小兔子全然不知危险将近,犹驻在原地不动,两只前爪扒着草茎,一点一点、又极快地送进小小的三瓣嘴儿里,长耳朵一耸一耸,中心泛红,像贴了片粉色的叶子。

  “阿缺?”见他恍惚,虞应容轻声提醒。他脑中放空,扣弦的手指不觉动了动,虞应容会意,立即松弦。许若缺几乎能够体会羽箭射出一瞬、所挟的破风之力。

  “不!”许若缺精神一震,赶在出箭之刻,左腕一扭,拖着两人握弓的手往旁边撇去。虞应容不明所以,错愕间,那箭顿时失了准头,白羽如星,没进深草丛。箭镞斜擦着兔子的脚,“铎”的一声,深深扎进一旁的湿土里,霎时草飞泥溅。

  那兔子受惊不小,嗖地弹开了,软绵绵一团高高蹦起,嘴里吱吱尖叫,凄厉至极。落了地,又藏在草丛里,脑袋四下地伸缩张望,还不待见到什么,已仓皇地蹬着后腿,左冲右撞,慌不择路地蹿进兔子洞里。

  四下里复归宁静。

  虞应容放下弓弦,远远盯着草丛里的白羽,神色阴沉,久久不语。许若缺手缩回斗篷里,望着波荡的深草,道:“放它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