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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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弄的?”措冬云满目疑云,似懂非懂地看向他。不等他编出什么谎来,措冬云已猝然起身,从床榻内侧又翻出他另一只手,腕上也印着一道如出一辙的瘀痕。冰绡中衣半掩着小臂,措冬云颤着手,牵着衣袖往上略褪了几分,青紫星星点点,散布在白腻腻肌肤上。

  措冬云乍然如醍醐灌顶,满面涨红,慌乱地松了手。不必再看了,纵然他未经人事,心中也一片雪亮。指上仍残留着那滑腻的触感,他默然攥紧了拳,却好似还握在他四哥的小臂上似的。

  察觉到措冬云的惊慌,许若缺竟有些歉疚。他小心遮掩的不堪、那些难以启齿的日日夜夜,终于明晃晃地摊开来,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措冬云眼底。许若缺静静阖上了双目,他躺在合围锦帐纱幔之中,漂亮得像只备受珍爱的薄琉璃器皿,浑身散发出靡丽的甜香,是颗熟透的果子,只待人撷取。

  “吓到你了么?”许若缺朝他微微一笑,神色异常平静。锦被滑下了几分,一片桃瓣似的红痕正点落在他白皙的颈侧,措冬云看得真切。

  那痕迹如烙铁般滚烫,他退了数步,喉结滚动,艰难地转动眼珠,哑声问:“他就是这样对你的?”

  许若缺无言以对,只见得斜光照进窗牖,映亮了那毫无预兆的、顺着措冬云下颌滑落的大颗眼泪。他立在床前,锦被底下便是他四哥满是伤病的身子,纤弱得仿佛一折就断,却如江海般沉默着吞下莫大的痛楚。他跌跪下来,虚虚伸出手,悬在锦被上空,真不知该落在哪一处。强忍着哽咽,悲愤道:“我以为……我以为他好不容易才留住你,至少会爱惜你!可他居然……”

  许若缺探手揽过他后脑,亲昵摩挲着,脸上仍是那一贯的笑,淡漠平和。“没关系的,是有一点点痛,好在这也不是常有的事。”他这番话并非纯然出自于伪饰,他的确是觉得没关系的。痛也好,恨也好,这世间一切激越的情绪,都与他隔着层穿不透的纱,纵然能见到影影绰绰的轮廓,体味也不甚分明。这样很好。

  措冬云神色蓦地狠厉,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死死拢在掌间,抬眼凝视着他,声音压得极低,他笃定道:“四哥,我会救你出去!”

  许若缺眸中一颤,却又笑道:“说什么傻话?你要带我飞天遁地,还是从数万禁军里厮杀出去?即便逃出这地网天罗,普天之下,我又能去何处?更不可连累了你。”

  “不,四哥,我有法子!”措冬云目光灼热,此时的他是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我有法子让他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放你走。”

  许若缺愣了一瞬,竟也信了,脱口而出:“如何?”

  措冬云冷笑道:“他是帝王,这大昭自然没人能管束得了他。可是事无绝对。”措冬云一扬眉,侃侃而谈,“从前我全然不懂这些,边境历练这些时日,倒渐渐明白了。自古帝王最怕的还不是外忧,而是内患。外地滋扰,即便力战不敌,还有割肉饲虎、以求苟全之道。可若是内政不稳,军心不齐,轻则内外官吏阳奉阴违,政令难以施达,即便勉强坐在至位上,也只是那空心竹,虚有其表罢了;重则,便是当年的刘胥之乱,帝业成灰宝剑折,自有人取彼而代之。”

  “措冬云!”一听了这话,许若缺登时气得呛咳起来,双手撑着床,奋力挣将起来。奈何他肌酸骨软,哪里动得了,又重重跌回榻上,急急喘气。“咳,你在说什么……疯话!那是生灵涂炭的灾劫!你怎可……咳咳咳……”

  “四哥,我没有!”措冬云见他被自己引得咳喘不已,自是心急如焚;然而他这般关切,又使措冬云暗暗有些不平,他一时也说不上来是为的什么,“四哥,你别急,我打的不是那主意!你快躺下!”

  他支着许若缺,令他侧着身子喘了几息,待得他面上潮红渐渐褪去,方才放心下来,又轻手扶他躺回软枕上。折腾过这一遭,许若缺到底现出了困倦之色,却又勉力支持,要听措冬云把话讲完。

  他这身子,果然还是虚得厉害。措冬云忍下心酸,牵了一绺他冰凉的发丝在掌间,长话短说:“四哥,我想的是联合朝中百官向他施压,逼得他放了你。”许若缺闷声听着,眉头动了一动,“这些年我结识了许多京中重臣,虽算不上有什么交情,我与他们也都是各自心怀鬼胎罢了。可我却知道,他强据朝臣入宫,又妄立男后,朝中早有微词。”许若缺眼中悄悄黯了黯,措冬云没察觉,继续道,“近来蓍罗那又在屯粮锻械,而他对此诸般忍让,便有人以为他是因你身上一半的异族血统才……”

  他没有再说下去,许若缺已轻轻点头。

  措冬云趴在他枕边,黑真真的眸子,潮湿又诚挚,便这么直勾勾盯着他。措冬云抿了抿唇,才道:“四哥,我本不想这样做,这是兵行险招,我怕会让你引火上身。可是今日……我实在气不过!他待你好便罢了,偏偏却这样,你在这宫中,能有几日好过?!”

  许若缺嗤地笑出来,抬手理了理他鬓边发丝,“不,冬云,你的主意很好。虽说是兵行险招,但未必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再说,我已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惧?只是此举牵系多方势力,只能徐徐图之,万不可躁动,以致打草惊蛇。你在外万事小心,我若有余力,也会从中接应。”

  他指尖冰冰凉凉,擦过措冬云耳际,奇异地带起一身鸡皮疙瘩,却又舒爽得很。措冬云开怀一笑,亲亲热热覆了他的手,压在自己脸侧,爽朗道:“四哥,你什么也不必做,等我消息便是。把身子养得再结实些,来日你出了宫,什么好玩的没玩过,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不管天上地下,我们都去尝个遍!”

  许若缺眼中湿热,喉头微哽,只应了一声“好”,便再也说不出话。

  措冬云情知不该惹得他动心绪,心中却有无尽的快活,只恨不能让金乌停驻、日脚冻结,天地万物都停歇在此刻才好。半晌,他才松了手,托着许若缺的腕子送回被中,严实掖好被角,眷恋不舍道:“四哥,我先去了。多则两年,少则半年,你千万等我!”

  许若缺合了合眼,道:“四哥一定等你。”

  措冬云又是一笑,他坐在床边,凝望着许若缺半陷在阴影里的面庞,怎么也挪不动脚。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件事来,撩起外袍,露出系在腰间的一只锦盒。那锦盒方方正正,不过手掌般大小,被他抟在手中,颠来倒去,迟迟不肯交出。

  许若缺不解他的忸怩,便问:“那是什么?”

  措冬云咬了咬牙,终于将那枚方盒递给了他。许若缺掀开来,却听得耳边措冬云缓缓道:“是你落在园中的,一些……大哥的东西,随手带来了。你若不要,我再放回去。”

  匣里一只小小木马,像大狗一样高高扬着尾巴,四肢短笨,头身憨肥,正是稚拙的可爱。木刺被打磨得干净,边缘光洁如镜,也不知那人究竟下了多少工夫。许若缺当然记得,这是他怀第一胎时,大哥为他肚子里的小娃娃做的。那时大哥举起还未出落成型的木马儿,高高对着斜阳,笑呵呵地说等那宝贝小侄子长大了,他要日日亲领着他骑马射箭,才不要他沾了许若缺一身懒骨头……

  还有大哥从奉京圆觉寺为他求来的护身符,他本不信这个的,因旁人说灵验,便也一大早地去了。他把红布角符塞进许若缺枕下,嘴里念着“小儿乖乖,无痛无灾”,羞得许若缺钻进被子里藏了。还有空了的蝈蝈笼儿,一本笑话册子……

  他以为那些痛他早淡忘了,像他对虞应容业已消磨的爱与恨,像这方寸之间如流水般逝去的日与夜,他早该习以为常。但此刻的痛楚还是像当空的闪电,火上燎过的银针一样崭新。

  眼泪啪嗒打湿了温纯的木质,许若缺深深吸气,将那枚小小的物事抵进胸口里。见他如此,措冬云不禁深悔,忙劝道:“四哥,你别难过……我原想着能让你解闷的。”他笨嘴拙舌,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只隔着被子替许若缺顺气。

  许若缺擦了泪,朝他笑道:“冬云,多谢你带来。”

  措冬云也勉力一笑。窗牖半开着,他却不敢转头看,生怕许若缺想起他该走这回事。奈何许若缺已看穿他心事,向着窗外微微扬了扬下颌,催他离去。措冬云心中满是不甘,仍在床边半蹲下来,涩声道:“两日后我便要启程离京,从长宁门去……四哥,你能不能去送送我?”

  这事许若缺竟也做不得准,他只牵住措冬云指头,与他四目相对,郑重道:“我若还出得去,必去的。”

  有这句回答,倒也够了。措冬云面上复又浮现喜色,一面流连,一面推开直棂窗,立在窗前,频频回顾。直到许若缺再三催促,他才狠下心,沉着面色,弯腰翻过槛墙。

  许若缺只见得窗边他衣角一闪,便又是日日所见的萧索景致。他走时扬起一阵劲风,吹得竹帘微微晃动,许若缺盯着窗外看得出神,心中只当他还藏在檐上,直到那片竹帘静滞不动,他才确信小弟是真的走了。

  碧纱橱嘎的一响,将他从游离的神思中唤醒。凝碧携宫娥捧着七八个捧盒,从外间进来,见他床头满当当一碗药,蹙着眉怪道:“殿下忘记用药了,怎么不叫婢子进来伺候?”探手一摸,早凉透了。

  措冬云一走,支撑着他的那股子气也尽散了,许若缺当下只觉疲惫得很,阖目靠在枕上,淡淡道:“再煎副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