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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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措冬云早早地起了身,立在暖晏楼上,遥望静穆皇城的中心。苍青色的薄雾沉淀在朱红宫墙脚下,来来往往的内侍行走其间,如淌过一条长河。雄鸡唱晓,转眼辰时已过,景明殿幽寂如初,不见百官出入。

  看来今日罢朝。

  撇开对虞应容的敌视,他不得不承认,虞应容算得上一位勤政的贤君,一月二十七次朝会,风雨不辍。偶尔罢朝,无一不是因为青鸾宫里那位。

  人人都知道。

  重明四年元月诡异到不堪传诉的封后大典,以及那人因蓍罗那国师的造访、死而复生的神秘传说,在内侍和小吏们的奇谈怪论里,那位殿下俨然成了山野精魅一般的可怖邪物。苍白,虚弱,见不得光,靠异族邪法维持生机,又最擅蛊惑人心。

  众人一直等着虞应容堪破迷津、将他弃若敝履的那一日,掰着指头算到三年过去,那份畸形的盛宠却分毫未减。而那位殿下仍一年到头地病着,也不知能撑到几时。

  有与周总管相熟的,曾听他叹气:“咱们这些近前的人,谁不盼着那位殿下能好起来?说句不该说的话,若真有那么一日,只怕要天下大乱了。”

  青鸾宫便是这样一处禁地,从不为人所见,却牵系着国君的爱与偏私,滋养了帝国最人尽皆知的秘密和明目张胆的窥私欲。

  然而此时措冬云看来,那处轩丽宫室被常青的乔木环绕,宛然是安放在皇城的核心里,一枚小小的、绿色的珍宝。

  “我来禁宫的第一日,也曾如将军这般登楼远望。”措冬云竟没察觉有人靠近,待听见这话音,回头看时,却正对上一双金黄的眸子,像夜色里的毒蛇,黑信子,黑鳞片,双眼如宝石闪烁。那人对他微微一笑,露出一线皓白的上齿,仿佛全无心机似的。又转着流光璀璨的眼眸,纵目而望,含笑叹息,“那时我曾想,原来这异国他乡的景致,竟也如此壮美。那么,将军在想什么?”

  当日正是措冬云亲自送他入宫,然而匆匆一面之缘,又相隔偌久,措冬云已然记不清那名异族神医的形貌了,只从眼前这人气度形容上猜到几分端倪。他惯来是个心中不藏事的,当即便直截了当地问:“你就是那个替我四哥医治的人?”

  他的问法多少有些无礼,那人却并不见怪,笑着将右手搭上左胸,弯腰向他施了一礼:“在下舍罗雁青是也,久仰冬云将军盛名。”

  措冬云皱了皱眉,转过身去:“你从何处听来我的姓名?”

  雁青正了身形,缓步走到他身侧,盈盈笑道:“冬云将军用兵如神,平定海乱,以异族之身,在大昭官至一军之主。雁青如何能不拜服?”

  措冬云隐隐听得出他话里的机锋,却懒得理会,只顺口问:“你也住这里?”

  雁青答:“在暖晏楼后的棠花院,除了我,还有几位待诏同住。”

  措冬云对他兴致寥寥,问完那句,便不再开口,仍抱臂倚着檐柱,神情阴郁地望着宫城中的某处。

  雁青不追问,好似无意般提起:“如果我没记错,措姓氏族世代居住在蓍罗那北部、炼融山脚下。我北上大昭途中,曾路过那里,小小城郭,处处荒墟,已寥无人烟了。”

  措冬云道:“这尽是拜你们的王所赐。”

  雁青否定道:“不,兴衰起落皆是神意安排。试想,若没有当年那一场灾劫,又何来将军今日的际遇?”闻言,措冬云若有所思,微微动容。雁青又移开目光,“想来神意使我出使大昭,说不定也是为的今日。”

  措冬云嗤笑一声,不置可否,“若真如你所言,那你们的神也不过是个玩弄人心的恶神。”

  雁青不生气,还顺着他的话道:“神非男非女、非善非恶、无念无想、无在无不在,既不为捉弄谁,也不为成全谁,不过是循天道而行罢了。”

  措冬云见他说话云遮雾罩,终于失了耐心,冷冷道:“我不信你们的神,你们的神也管不着我。”说罢,转身欲走。

  “且慢!”雁青却又叫住他,款款走上前,附在他耳边,耳语道,“冬云将军,我虽料不准神意,但心中却明白,你我一会,正是要我来成全将军。”措冬云一怔,余光瞥见雁青敛了金眸,轻声道,“我刚从青鸾宫来,你们的王正要去会见重臣。冬云将军,这是你的时机……”

  话音未落,措冬云忽然死死捉住他手腕,不令他移动分毫,冷酷的俊脸逼近了他,问:“你想要什么报酬?”

  雁青不惊不惧,早有预料一般,微微仰起头来,用一个近似于俯视的角度迎向他的目光,“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将军记下这段人情。”措冬云一怔,他便抽回手来,揉着腕子,似笑非笑地转身过去。于是那道修长笔挺的身影从另一侧缓缓踱下朱楼,倏尔隐没在疏枝掩映的高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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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措冬云厌恶雁青的故弄玄虚,但不管这话有几分真,他都要去青鸾宫试一试。

  他借口去风露园散心,待四下无人,飞身纵上青鸾宫外的高树,静候着午时宫中守卫换班时刻。觑准了交接的空隙,左挪右点,悄声踩着青松枝头,轻捷地落在宫墙的青瓦片上。又躬身沿着檐顶,碎步蹿到正殿后墙,一跃而过,藏身在重檐雀替之间。

  他屏息凝神,细细听着脚下动静。环佩交击,竹帘轻摇,宫娥娇声唤了句“殿下”,紧接着,又是翕翕窣窣的低语和泠泠水声。终于,措冬云从无数道声息里分辨出那一抹再熟悉不过的音色,他的四哥倦倦地答了一声“嗯”,那样轻又那样短,若非他全神贯注,断不能听得清。

  一时间措冬云满眶酸热,只恨不能掀翻了这雕梁画栋,踏平了这朱门绮户,将拦在他们之间的一切尽数摧毁,立刻扑进那人怀中,什么也不必顾忌。他一双拳几乎攥出血,刺痛令他双目复又清明。他强忍着钻心刺骨的滋味,伸了两指撑在唇角,喉中送出一口短气,登时便发出“呜轧轧——”、鸥鸦般的鸟叫。

  他自小生长山野,对鸟兽虫鱼熟稔无比,一张嘴能作百样声,模拟得惟妙惟肖。他此时作的便是凤头犀鸟叫。此鸟性喜酷热,唯蓍罗那和沧州边地有,叫声短促沙哑,不似一般鸟类清丽婉转,倒有几分别样的滑稽。从前许若缺时常缠着他,逗他学犀鸟叫,借此来戏谑他。被骗过一两回,从此任许若缺百般讨好,他也绝口不作。往事历历浮上心头,他竟不知除了发此音,还有什么法子能独独让四哥发现他。

  宫室里,众人都听见了,齐齐停下手中活计,向声音来处看。菱花窗外,松柏月桂都笼着暮冬的寒色,真不知从何处来的鸟鸣。唯有许若缺在片刻错愕之后,若有所思。

  凝碧回神,招呼宫人动作,一边向许若缺道:“好奇怪的鸟叫,多半又是哪儿进上的稀罕玩意儿。伺候殿下吃完药,婢子便出去打听打听,若殿下喜欢,婢子便讨来为殿下作个趣儿。”

  许若缺盥漱完毕,肩下支着一只高软枕,脸色惨白地倚在床头。他方醒来,浑身都痛,如浸在一只盐罐子里,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听了这话,勉力一笑,毫无血色的唇上又崩开了一道裂口。

  谁人看了他满身的伤,不暗道一声虞应容心狠?凝碧红着眼圈,又去端药,瓷勺撩起深褐药液,灼热的白汽已淡了。“殿下,先用药罢。”

  那勺药在许若缺唇边碰了碰,又被他躲开去。“先放那儿,凉些再喝。”凝碧要劝,却见许若缺陷在软枕里,阖上双目轻轻地倒吸气。她冰雪聪明,已明白过来:许若缺唇上有伤,沾了热物更痛。“药我还喝得动。你们先出去,待药温了,我自己饮。”

  凝碧等人只当他心中不快,不忍违拗,相携退下了。

  措冬云倒挂在檐上,看得婢女们退出卧房,合上了碧纱橱,一刻也等不得,当即便擎着檐梁,先放下两条长腿进来,接着合身一蹦,从半开的窗牖无声无息地梭了进去。

  “四哥!”措冬云极力压低了嗓音,却压不住他飞扬的眉角和满脸的喜色。他一溜烟地扑到床边,习以为常地跪坐在地,还像少年时那般,含着意气风发的笑意抬头望向许若缺,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苍白病容。

  “四哥……”措冬云无措地望着他与昨日判若两人的衰败气色,心中一痛,眼里怔怔地滴下泪来。

  与他对视良久,此刻许若缺才觉得局促,飘忽着眼神,拖起浑身酸痛的身子,便往锦幔后藏。

  “别躲我,四哥,求你了别躲我!”措冬云已然忘情,径直扑倒在他身侧,捧着他微凉的手掌,埋下头,呜呜咽咽地痛哭起来。

  温热的眼泪沾了他满手,好生奇怪,许若缺竟未觉出伤痛,只有河水般平静漫流的麻木。良久,他才动了动手指,在措冬云鼻尖轻轻一弹,淡淡道:“难得见一回,怎么只知道哭?”

  措冬云抽了抽鼻子,悻悻地抬起头来,又把哭红的眼望向他处,不情不愿道:“我想哭便哭,不要你管我。”

  许若缺听了这话,面上终于浮现笑意,因唇上伤还痛着,笑也不敢放肆,极浅淡的一抹。这一笑,却又勾起措冬云许多回忆来,他顿时将满腹委屈抛诸脑后,沉吟道:“不过也是,难得见一面,得在他的人发现前……”

  许若缺又轻笑一声,打断道:“不必急。你既进来了,便是他容你进来的。”

  措冬云一愣,旋即了然,收了愤恨之色,只顾捂着许若缺手问长问短:“四哥,你身子可好些了?昨日见你赴宴,倒似比先前健朗些,怎么今日又不好了?”

  许若缺轻嗽了两声,道:“下了雨,身上有些乏,无碍的。”

  措冬云不疑有他,讷讷点头,又分出只手,在碗边试了试药温,“这药已凉了,四哥,我先喂你喝下,咱们再好好说话,莫误了你喝药的时辰。”

  许若缺淡淡扫了一眼,微笑道:“不妨事,这只是味寻常补药,不喝倒也罢了。”

  “补药?”措冬云纳罕。

  他身子千疮百孔,早已是虚不受补,平常御医只敢拿些温益的药材仔细调理五脏六腑,将一身沉疴慢慢拔除。大哥死后,他重病昏迷之际,措冬云贪功冒进,硬喂了他从京中名医那讨来的六参散,以为即便无功、至少也无害。哪知入口后不过半个时辰,许若缺便浑身燥热,盗汗不止,昏迷中又淅沥沥呕了好多血,把措冬云吓得魂飞魄散。

  然而这两年虞应容每每在性|事上索取无度,这副身子因此更亏空得厉害。雁青便调制了一剂合僳诃族人体质的补药,令他翌日醒来服用。又嘱咐医工将避孕的药粉,暗暗掺在这药里,一并呈上来,如此药性也不与许若缺日常所服的方子相冲,正是两全其美。此事究竟连许若缺也一知半解。

  当下他只念着其中情由不便令措冬云得知,正待敷衍过去,手搁在床沿,不提防被措冬云触着了伤处,一阵剧痛直冲脑门,他强忍着没痛嘶出声,却管不住通身一僵。想缩手已迟了,措冬云忙拾起他腕子,细细审谛。一截雪腕上覆着几道乌青指痕,扎眼得厉害,措冬云一见那伤,登时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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