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五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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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只是一时心血妄行,用过素日里服的平心理气的药,又阖目躺了两刻,已渐渐回转,只是心口闷痛仍时有时无。他早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开宴时,凝碧搀着他下来。虞应容和措冬云几乎在同一时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射向他。许若缺卸了斗篷,入夜天凉,便在素袍外加了一领雪貂褂子,越发衬得他眉目温静,清逸绝伦,如一尊羊脂玉作的塑像。

  虞应容也褪了戎装,换上墨紫色的襕衫,自是尊贵无匹。此前他听御医报过平安,又见许若缺面色还好,也放下心来。伸手引向自己左下座,柔声道:“皇后此处落座。”

  许若缺目不斜视地经过他,牵着衣摆在紧邻着他的位置坐下。自他现身,措冬云的眼睛一错也不错,紧粘在他身上。方入座,许若缺便以安抚的目光回应他的注视,唇角漾起一丝不甚分明的暖笑。措冬云眼中立时浮起泪花,在烛光下星星点点,动容地往那头挪了挪步。他本不该这样做的,可此时森严的宫规、侍卫的腰刀、翻云覆雨的王者都不能阻止他去靠近他。除了许若缺微微的一摇头。

  虞应容尽收眼底,勾唇朝周守庸吩咐了句,便有人抬上一屏灿若明星的珍珠帘,竖在许若缺座前,将牵连的目光截然斩断。

  “皇后虽与诸位同为男子,到底是久居深宫,少见外客,如此他倒自在些。诸位随意。”

  “自然自然,我等武夫粗人,言行举止难免有唐突皇后殿下之处。这样最好!”

  措冬云登时面色铁青,他猜得到,这面珠帘定是用他呈进的珍珠所制。他攥紧手指,将酒杯捏得咯咯作响,瓷上崩出细碎裂痕,但他也只能仰头咽下这杯冷酒罢了。

  许若缺望着珠帘与内侍,惶惑一刹,很快又平息,垂颈注视案上的碟盏。便如他这两年间每一回的失落与不甘,终究都化为平静河水,潺湲东流。

  宴席特意治成军中口味,尽是些炙肉、烧酒等物。这样的好酒好肉,许若缺随军北上时,哪里吃得到,每日只靠杂面饼子充饥罢了。然而自重伤后坏了底子,这类粗制饮食已是一点也沾不得了,光是闻着油腥气,许若缺都觉得胃中隐隐翻腾。

  宫人体贴得到,已为他备下一桌清淡甘鲜的馔肴。他心中怅闷,本进不得吃食,因措冬云在,勉强吃了两枚豆腐皮虾茸卷,便捧了一盏百合藕粉羹在手里,调羹拨搅,间或咽下一口。

  虞应容冷冷觑着他侧影,面上犹带着礼仪性的浅笑,只顾不停把盏送酒。

  气氛诡异,宴上无人不是如坐针毡,可恨又无歌舞助兴。便有武将撺掇着众人,一一向虞应容祝酒。这些武将自小生长行伍,性子爽利,在边关又见识了各地风物,祝酒词颇为俏皮新奇,说了许多雅的俗的,总归也不过是些万事遂意、儿孙满堂一类的吉利话。虞应容虽不甚信,况且许若缺如此,他对子嗣之事早断了希图。但听得中意,也一一笑纳了。不多时,席间只剩个措冬云全无表示。

  两侧同僚再三催促,措冬云终于沉着脸,慢吞吞扶了酒盅,起身行到丹陛上,单膝跪下,酒杯高举过头顶,垂首道:“陛下已然富有四海、天下归心,臣别无可祝,姑且将此酒敬与天下人,唯愿世人永享万世之太平、骨肉无一日之离分!”继而扬手一饮而尽。

  虞应容把着酒盏,冷冷一笑,“冬云将军有这等胸怀,实乃大昭百姓之幸。你如今远赴东海,镇护边境安宁,便是以一己之身,换天下人太平圆满。朕合该敬你一杯。”说罢,也尽了杯中之酒。

  两人一番交锋,措冬云忿忿然归座,眼中恨火闪烁,在场诸人见虞应容不管,虽不明就里,也都别开脸去,饮酒笑乐,只作不知。

  而从头至尾,许若缺只耷着长睫,端坐不语,单薄肩背恍如一枝枯梅,伶仃地支在锦衣貂裘之下,仿佛承不住这般重量似的。他不怨不忿、无声无息,这样的姿态,正是虞应容惯见的,却仍似无数片冰刃,淋淋漓漓地切进胸间血肉里。

  虞应容偏要逼得他回应。

  他微微侧过脸去,垂眸含笑,向许若缺道:“皇后不来向朕祝酒么?”

  听得他话音,许若缺背脊一僵,转眼又恢复如初,只是仍不回头、不开口。许若缺桌上自然是没酒的,俄而宫人端着一方紫檀螺钿方盘上来,一壶酒、一只杯,跪呈到许若缺座前。

  措冬云深知这是做给自己看的,恨得咬牙切齿,直勾勾盯着影影绰绰的珠帘后。把那酒泼到虞应容脸上去就好,横竖他不会对四哥做什么,他这般想道。

  许若缺终于略动了动,侧身转向宫人,缓缓抬肘搭上了那方盘。虞应容目不转睛,只见他双手捧起白陶瓶,往玉杯中注酒。动作间,袖口下露出小半只手来,白得出奇,瓷器般冷沁沁的,小指中指分别带着银累丝蜜色猫眼石戒、和一只嵌着小小的红玉髓珠的白玉指环。除此之外,通身上下别无奢华装饰。

  杯装得七八分满,许若缺便搁了陶瓶,一手拈起那杯酒来。玉杯薄得剔透,漾着一泓艳丽的胭脂色,靡靡地散出甜腻的芬芳。原来这酒名为彤酡蜜,由五月头开得最盛的刺玫所酿,甘香异常。必得用薄胎杯盛送,经指上温度一蒸,方能使馥郁香气从酒液里透出来。

  转眼已是满室飘香,瑰丽旖旎,妙不可言。虞应容斜倚在座上,许若缺朝他慢吞吞转过身去,左手牵起衣袖,单手执杯,将那杯彤酡蜜缓慢而恭谨地送至虞应容身前。仍垂着头,满头乌云漫卷,鲜明地映出脖颈耳侧雪白的一片。

  他单手向君王祝酒,显然失了礼数。周守庸暗暗着急,又提醒不得,只得愁眉苦脸叹气。他异族男后之身本就惹人非议,私下里虞应容何等娇惯他都使得,只是在大宴上亦作如此情态,被旁人看去,难保没有添油加醋的好事者。

  不料虞应容垂眼瞧了半晌,竟兀自探身过去,把唇抵在杯沿,一双眼专注而沉定地觑着许若缺,便这般就着他的手,将深红酒液饮得一滴不剩。

  许若缺讷讷地收回手去,虞应容复又落了座,心满意足,含笑凝望着他,郑重道:“多谢皇后赠酒。”

  许若缺无言以对,听着转身时衣摆拨动珠帘、撞击的清脆声响,却是心绪难平。措冬云咬碎银牙,满腹委屈,竟连烈酒也冲不淡。

  夜深了,许若缺静静坐着,渐渐听得瓦上庭中淅淅沥沥的水声,白日里艳阳朗照,至夜竟落了雨。他坐了这大半日,已有些不支,恰逢雨天,一身旧患又开始作乱。可难得与小弟共处一室,纵然不得见面,许若缺仍不舍得离席,只勉力支撑。

  胸间闷痛,终究是忍不住,掩唇轻轻嗽了几声。虞应容立时往他身上一扫,转头招来内侍,低声吩咐。措冬云也连忙掷了杯盏,满脸紧张地巴望着他。许若缺不禁深恨起这副朽败身子,竟连这一会儿都撑不过。

  不多时,虞应容敷衍两句,礼官便上来宣布散宴。末了,虞应容又向着措冬云道:“冬云将军在京中无府邸,不巧又赶上这场雨。便将北边暖晏楼收拾出一间上房来,安置冬云将军住下。”

  措冬云吃了一惊,正不解其意。一旁许若缺借着凝碧搀扶,已缓缓立起身来。虞应容则自然而然地走到他身侧,从袖底拉起他手,握在身前。措冬云甚至看见他轻轻摩挲许若缺手背的动作。

  这两人并肩而立,一个是玉树当风、轩昂俊美,一个是荻芦照水,固然单弱苍白,仍是惊人的美丽。哪怕不知其身份,任谁也看得出他们定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措冬云红着眼,贪恋地注视他一举一动。许若缺顺从地由虞应容牵走,趁隙回头,悄悄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弧度,他在竭力扮作措冬云所熟稔的那个许若缺,尽管这笑容他已十分生疏。

  到底是不同了。少年的散漫稚拙从他脸上褪得一干二净,这是一行落在宣纸白上的墨字,又洇开了,怎么也无法复原。

  此时雨下得更大,打开殿门,湿冷夜风席卷而入。虞应容默不作声地挡在许若缺身前,早有宫人拿着墨绿的绸伞,候在殿外。伞盖拨开雨幕,护得那一前一后的两人行到御辇旁。

  措冬云独自立在廊下,遥望着昏暗萧索的雨夜那头。虞应容先登了马车,又回转过身,弯腰将落后一步的许若缺搀抱上去,护着他进入车厢。而后锦帷悄然合拢,车夫“啪”地赶马,华盖四下悬挂着风铃,随着马车行进轻轻摆动。悠长清远的铜铃声里,御辇辘辘地轧着满地积水,向宫城深处驶去。

  斜扑的雨滴沾湿他的面颊,忙忙赶来的宫人替他撑了伞,提着琉璃风灯,引他往落脚处去。一路上,措冬云不发一词,只失神听着雨滴叮叮咚咚敲击在油纸伞面。

  有那么一刹那,他心中生出一个念头:若他一刀挥断了珍珠帘,千百颗明珠纷纷坠地,大约也会是这样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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