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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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乍如雷电霹雳,措冬云顾不得礼数,猛地扬起头来,半信半疑地盯着虞应容双眼。虞应容兀自冷笑,不再开口。

  旁人远远见他嘴唇翕动,听不清在说什么,只皆暗暗吃惊。许若缺望见,也扶着椅背坐起身来,且忧且疑。

  半晌,终于听得虞应容悠悠道:“众将平身。”

  犒赏将士之后,便是君臣各自入席,场上演武奏乐以愉耳目。措冬云等正要退下,虞应容却扬声道:“冬云将军,且慢——”措冬云心中一凛,戒备回身,垂首等候他吩咐。虞应容又向礼官淡淡吩咐,“备好的礼乐歌舞都撤下吧。”近年虞应容性子越发地反复无常,近臣都已熟稔,正要答应,虞应容又一转眸,睨向措冬云,“朕久未活动筋骨,武艺生疏,正巧遇上冬云将军回转京城,既换了戎装,便与他略过几招,试试身手。冬云将军以为如何?”

  乍听了这石破天惊的一番话,莫说许若缺,连凝碧都不由得揪心。许若缺捧半盏参茶,无论如何也喝不下,随手搁了,心烦意乱地攥紧了斗篷。凝碧连声劝他宽心,也向着校场方向翘首盼望。

  说不准虞应容会对措冬云做什么,眼下许若缺只盼着小弟能一口回绝了。哪知措冬云愣了一瞬,旋即扬唇一笑,正是踌躇满志,立时单膝跪地,拱手应道:“臣自当奉陪!”

  许若缺气得一拍扶手,骂道:“我就知道,小弟这犟脾气!”

  礼官侍臣亦是大惊,忙拦阻道:“陛下,刀枪拳脚无眼,御体尊贵,又牵系一国一政,望陛下千万珍重龙体啊!”

  虞应容抬手示意他们噤声,不以为然道:“不必再劝,朕与冬云将军都知晓分寸。”

  见拦不得,演武场的教头上前禀道:“小人备了几杆枪,原是为世子皇亲们教习武艺所用,枪头用粘土烤制成型,比起那软趴趴的蜡头枪,倒也还使得畅快,不辱了陛下和将军的英武之名,又不至于伤了贵体。陛下与将军既是为了切磋相长,用这个再合宜不过了。”

  措冬云听他絮絮叨叨,满心不耐,不屑想道:比试自然得是真刀真枪,用粘土枪头这些小孩子玩意,又有什么趣?险些脱口而出,抬眼触到虞应容,才想起眼下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忙住了嘴。

  虞应容微微敛目,作沉吟貌,越过众人,纵目望向高台。许若缺已起了身,扶着朱红檐柱孑然而立。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容,予夺交锋、相互挟制的二人,在此刻对各自心意皆洞若观火。

  虞应容收回目光,淡淡一笑,向教头道:“便依你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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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立在校场东西两端,措冬云挑了一匹乌云踏雪,虞应容跨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飞燕骝,一黑一白,遥遥相峙。

  赴宴来的武官、伺候的内侍们垂首立侍在墙篱外,不住地掀起眼皮张望。此时,连后妃们也顾不得宫禁森严,三三两两踅出围屏,倚着门柱顾盼。

  许若缺难得立这许久,身姿微晃,已有些站不住,凝碧忙搬来垫褥,扶他在靠背栏杆上坐了。许若缺目光一瞬不瞬,浑浑噩噩依着凝碧的安排,手指掐进了围栏朱漆里,蹭下一簇簇朱砂似的粉末来。

  “不过是切磋武艺,伤不了人的。”凝碧笑劝。

  许若缺眉头微蹙,忧心忡忡,“我不怕他败,怕的是他赢。君臣比试,不该有臣子胜的道理,但小弟那个臭脾气,又不懂事理,必定全力以赴。即便‘他’不见得会做什么,难保没有有心的人,从中穿凿生事。”

  凝碧听了,沉吟半晌,噗地笑出声来:“殿下这哪里是养弟弟,寻常人家操心儿孙也不过如此了。殿下劝婢子歇歇嘴,婢子看殿下也该歇歇心才是,有心也该用来看顾自个儿身子。总这样劳神多思,这身病要到几时才能好?”

  许若缺双目仍紧锁校场,玉手搭在朱栏上,斜探出手肘,微微一笑,“我若不思不想,要这条命来又有何用?”

  凝碧在他身后嘟哝道:“先前还叹措将军是个犟脾气,依婢子看,将军这脾气八成也是从殿下身上学来的。”

  话音未落,场下传来擂鼓之声。先还只是沉缓凝滞,如闷雷滚滚,倏尔越来越急、越来越密,恰似骤雨泼天、珠走银盘,终至间不容发。旋即声息顿止,风烟俱静。但听得一记嘹亮的扬鞭声,骏马长嘶,乌云踏雪高高扬起前蹄。措冬云俯身贴着马背,屏气凝神,双眼穿过漫天尘沙,瞄着校场另一端不动如山的虞应容。马蹄重重踏地,下一刻,一人一马如长虹贯日,瞬间便纵至虞应容身侧。

  没人看得清措冬云是怎么出得枪,一点银光闪过,长锋如电蹿向虞应容面门。虞应容身姿凝然不动,只一旋腕,枪身从身后翻转向上,嗖地擦过颊边,“砰——”,两枪交击,正正架住措冬云。

  措冬云一击未得,倒也不急,扬眉一笑,借着阻力将上身向后荡去,双手一抟,又把长枪倏地刺向虞应容腰间。这招极快极险,又挟劈山破浪之力,寻常人等莫要说举枪相抗,即便躲也未必有那般灵巧身法躲过。然而虞应容一双凤眼觑着银枪,仍不闪不避。

  许若缺看得双手冰冷、呼吸发颤,心紧得发痛,仿佛要跳出喉头。眼见那一枪就要挨上虞应容寒甲,许若缺竟骤然立起来,呆愣愣地往前探出半截身子。他起身常眼昏身软,时下自己浑然不觉,倒把凝碧吓出一身冷汗,忙拽住他胳膊将他挽了回去。

  而那头,措冬云胜券在握地掼出那枪,自以为虞应容难以招架,孰料长枪卡在那人腰肋前,竟半点动不得。他目光移向下处,原来虞应容出手如电,一把握住了枪杆。他往回抽了抽枪,奈何虞应容臂力惊人,枪杆握在他指间,竟尔纹丝不动!

  目光交错一瞬,前尘往事齐齐涌上心来。虞应容眼中含着高高在上的微讽,如冰山深涧一般不可翻越。措冬云霎时眼迸火星、怒不可遏,他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甚至也懂得虞应容向他发出挑战的本意。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虞应容都轻而易举地拥有天下、拥有生杀予夺的至高皇权、拥有许若缺……所有他不可望也不可即的美丽事物,只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云彩,偶尔从指缝间漏下一星半点,就是他必须仰承皇恩的雨露甘霖。

  措冬云心血如沸,耻辱与仇恨灭顶而来。他长喝一声,使出浑身力气,欲从虞应容手中缴回长枪。哪知虞应容却忽然松手,措冬云猝不及防,竟被自己的力道反推得往身后跌去。大半截身子从马上脱落,翻倒悬空,堪堪便要坠地!

  若落马,便算负了。

  见状,旁观的内侍宫娥、礼官后妃都将悬空已久的心放下,交头接耳,齐声赞叹虞应容四两拨千斤。

  许若缺远远见得措冬云脱马、向后飞扑坠下,顿时面色煞白,呼吸一滞,猛地垂头恸咳起来,急坏了满室的婢女。她们一拥而上,忙替许若缺抚背顺气,凝碧急得跺脚,喊道:“扶殿下去躺椅上!没眼力价的,快把帘子都放下来,这三面透风的地儿,当心害殿下呛了气。”

  许若缺以袖掩口,止住咳嗽,哑声道:“不妨事,我要看。”

  凝碧还要再劝,校场上,却见措冬云反手将长枪倒刺,深深插入泥地,竟以地为支,摇摇欲坠地架住了身形。

  四下哗然,许若缺显然地松了口气,扶栏且惊且喜。目光不经意触到一旁的虞应容,隔着明亮的日光和喧嚣人海,那人一手束着马缰,一手执枪,静静凝望着他。

  这厢措冬云身子后翻,几乎与地平行,双脚倒还挂在马鞍上,正是个极危险的处境。虞应容已回神,悠哉游哉走马上前一步,眉目冷峻,提枪便刺。措冬云正要旋身躲开,然而枪头正是粘土所制,如何承得起这巍巍巨力,他稍一动,枪头立时砰然碎裂。

  电光石火之间,措冬云也明白过来,双脚勾住马镫,腰背发力,咬紧牙关,腰身向上一纵,竟如鲤鱼打挺般跃起身来。虞应容微感讶异,横枪向马背上一扫,然而措冬云并不落座,只拿一手按在马鞍上,撑住全身重量,随即飞身倒悬,右手同时拔出枪杆,将那柄五尺长枪耍得簌簌有声。场外众人只见得他手中一片虚影,而虞应容那一枪已被他格挡开来。

  措冬云重新在马上坐稳,晗首抬眼,满脸挑衅。虞应容则勒马退了半步,只觉虎口微微发麻,略略抬起下颌,向措冬云笑道:“上回同你交手,还是五年前。时隔五载,果然有进益。”

  闻言,措冬云面色一沉。他何止是同虞应容交手,他的弓马兵法正是那人一手传授。从前,许若缺总带着他一同向虞应容讨教,许若缺练不多久便推说累,只在一旁草堆上歇息,含笑看他二人。虞应容教导他,一丝不苟到堪称严酷,出枪的速度、握枪的手势、双腿的姿态,都要经受那人如度量般精准的目光审视:“下盘不稳”,“手腕发力”,“抬肘”,“凝气”……他于他,是半师、半友、半兄,然而事到如今,只剩满地狼藉。

  “哼。”措冬云扫除杂念,讽笑道,“陛下授我的武艺,我早忘光了。今日便以我之微末小技,求君赐教!”

  说罢,双掌合一,将那杆断头长枪牢牢掣在手中,抡、转、掂、扳,恍如蛇走龙游,又似挑花荡草,行动轻敏灵捷,出招力重千钧,猿臂拨送之间,直令人目不暇给——他使出的竟是一套棍法。

  虞应容提枪相应,一面暗暗赞叹。他走的是沉缓持重、以静制动的路子,措冬云自然深知,总是左右虚晃一枪,想要骗得虞应容出动,好直取他破绽。两人如此缠斗了百个来回,斗得浑身汗如雨下,尚未分出高下。许若缺目光紧紧追随,一颗心酸酸胀胀,到底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僵持偌久,措冬云渐渐不耐,决意卖个破绽,一时将空门大开,扬身展臂,破风一棍擂向虞应容右臂。虞应容也捉准他这空隙,不躲不避,一掌拍在枪尾,右手一松,长枪应声飞出,当胸刺向措冬云。

  千钧一发之间,胜负就要分晓。两人四目相对,措冬云却忽地冷笑,手中招式蓦地又化棍为枪,上身后撤,嚯嚯两声,将长枪一收一挑,从虞应容肋下斜挑而上,倏尔直点他颈间。那断了的枪头,与喉结不过分寸之遥。场外顿时一片哗然,侍卫抽刀,便要护驾,许若缺也只觉气血上涌、目眩神昏。

  此时,措冬云却猛地收了枪,不再进一毫一厘。而此时虞应容的枪尖也抵到措冬云胸前的护心镜上,枪头触着坚硬寒铁,无声崩裂。

  许若缺总算放心下来,一回神,眼前昏黑,冷汗如注,宛如被抽走脊骨,顿时向后软倒。凝碧等人忙接住他,躺椅垫上许多软枕,搀他半躺下来。一探他脉门,虚浮凌乱,凝碧忙取出药丸,和着参茶喂进他口中。

  虞应容垂眼看向颈间红缨,朝着措冬云扬唇一笑,淡然道:“朕输了。”

  然而一旁教头却一擂鼓,向满场人高喝道:“平局——陛下英武不减当年哪!”说罢,众将和内侍们也都同声恭维。

  措冬云并不在乎,他知晓自己那枪先发先至,胜过了虞应容,心中自是畅快。正待开口,却发觉虞应容眉头紧蹙,目光越过他肩头,忧虑地注视他身后某处。比试之前,措冬云便留意到他视线时时飘忽不定,并未多想,此刻又逢他如此,措冬云心头无由地突突乱跳,难以自抑地生出预感。猝然回头,顺着虞应容目光,落到冶云轩楼上。那里数名宫娥正拥着一小片玉色的衣角,慌慌乱乱、捧枕奉盏。尽管看不清其人,措冬云却已全然明白过来。

  原来四哥一直在那里看着他,而他却浑然不觉。措冬云如鲠在喉,哪还有半分喜悦,一时深恨自己未察觉四哥行迹,挥霍了这好不容易讨来的重逢,一时又暗怪虞应容不肯相告,任他们骨肉对面而不能相见。他装出的恭顺终于彻底卸下,回头怒视虞应容,忿忿然解鞍下马。

  虞应容满心满眼都在许若缺那头,也不以为忤,一边下马,一边对上前侍奉的内侍低声道:“寻几位医官,去皇后那边请个平安脉。”

  内侍答:“小的省得,已请了当值的御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