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五十四章

  ====

  许若缺清醒之后,又足足卧床了十来日才能下地。他性子越发沉默孤僻、罕言寡语,终日难见个笑模样。虞应容的近人和青鸾宫上下都猜得出发生什么,虽有些担忧,但又以为帝后行云雨之欢正是天理伦常。况且,后宫中人能够承君王雨露,当属天大的喜事,是轻易求不来的恩宠。因此,人人都劝许若缺纾解心怀、珍重自身。他固然不得自由,可天底下又有什么去处,比得上他身处的“牢笼”?

  许若缺有时难免会想,若大哥二哥尚在,他们又会如何劝导他。随即他又想道:若大哥二哥尚在,他和虞应容也不至于此。

  自那以后,虞应容又来得勤了,夜里,几乎有一大半时日都宿在青鸾宫。许若缺身子好时,他便会向他索取一番。比那日在撷珠殿稍有克制,却也绝非浅尝辄止,总要把他折腾得昏过去才甘休。

  那些事,大多数时候在青鸾宫,寝殿里、软榻中、湖心水榭上。有时也会是堪云殿里,一乘锦帷软轿将他抬进一重重、一进进宫门,他像个真正的后妃,在肃静轩丽的龙床上等待君王的临幸。

  甚至,他被早起的君王惊醒,虞应容会叫内侍捧来当日的冠服,立在床前,垂眸俯视,发出冷淡的命令:“有劳皇后为朕穿衣。”

  许若缺双腿蜷在温暖的锦被中,跪立床上,为他披上华美的织锦长袍、系紧腰间镶玉的革带,佩好七彩璎珞与刺绣荷包,白皙的指尖抚过织物的纹理,再细细抚平每一道褶皱。末了,双手捧起垂挂着十二旒的帝王冠冕,扶正在虞应容头顶。

  他安静、顺从、耐心、温谨,和宫中所有女官做得一样好,好到不像个生长于帝国边境的南夷杂种,好到不像他自己。

  这样的日子他从未设想过,却比意料中更快习惯。原来自己也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的。好在百年如白驹过隙,他又注定比常人短命,总能望得到头。

  虞应容身量极高,他半跪在床上、即便抬起手来,也够不着帝王尊贵的头顶。唯有虞应容向他微微俯下身来,令他可以从容地将锦袍覆上身前人宽阔的双肩、将沉重顶冠稳稳当当地扣上发髻时,他才能从这一熟稔的姿态中,看见曾经的三哥。也只是一瞬罢了。

  然而虞应容并未十分满意,总深深地看向他,评价道:“你应当向朕笑一笑的,皇后。”

  笑有多简单?只需稍稍晗首,扯动唇角,略微上扬,便标准得足以入画。若他肯再用心一些,还能弯起眉眼,使卷翘的长睫如羽扇一般垂坠下来,柔和眼中的冷光。

  每当此时,虞应容便会向他倾身过去,贴在他颈侧,似是亲昵。良久以后,却只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喟叹。

  他都这么听话了,他还有什么不满呢?许若缺总是不解。

  -

  皇后的职责还包括现身许许多多的宴饮仪典,多到他说不出名目。宫中礼节繁冗,服饰也琐碎。绡、纱、绫、罗、绢、缎、绸、锦,流丽的色泽层层叠叠铺在他苍白病体上,如同盛装的幽魂野鬼。

  冗长的祭典、仪式,虞应容倒不强他去,除却那些后宫前朝齐聚的盛典,他不得缺席。他会像帝王发冠上的明珠,擦拭得熠熠生辉,矜贵得好似夸耀。由宫人搀扶,在万人瞩目之下,行到虞应容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

  这是皇后理应恪守的礼节。

  冬至夜,群臣庭中宴饮,后妃设宴长风殿,帝后则高居紫宸楼上。檐下垂着锦幕纱帘,众人远远望得那两道身影,任谁都看得出,那立在帝王身畔的锦衣人,虽然身形单薄,却分明是名颀秀的男子。

  虞应容余光感知到众人注视,略侧过头去,向沉默不语的许若缺微微一笑:“阿缺你可知,这是我此生最心满意足的时刻了。”

  许若缺淡淡回望他,并不言语。他只觉得他万分可悲。

  夜空渺渺,一声轻微嗤响,忽地当空绽出一朵烟花。一朵接着一朵,将天幕织成五光十色的锦。上至王公勋贵,下至浪人乞儿,城墙脚下,练江桥边……奉京的每个角落,无不因这幅靡丽图景而欢呼雀跃。就连素来寡言罕语的君王,也被这流动的光影渲染出了浅淡的笑意。

  有人将视线从空中的彩画移下,无意瞥见他们立在朱栏雕梁之中的皇后,唯有他低垂眼帘,俯瞰着黑暗城池里遥远的某处。

  -

  初春,上玉真山受享方士祈福。设坛做醮已毕,依照惯例,帝后需为宫观留下笔墨题词,以示向诸神回礼之意。观主将出纸墨来,请其为西面新起的宝殿题匾额。

  虞应容见那宫观临着一片好山石,松岩春草,峭壁悬崖,正是孤高清迥的方外至景。提笔便写下“松石长盟”四字,他字迹遒丽,笔力却雄浑,一派吞吐天下的帝王气度。

  “好字!”大臣赞道。“青松忍冬,山石至坚,实乃我大昭皇祚绵长之象。”道人将题字珍重收好,预备来日烫金装裱,悬在正殿门上。

  虞应容并不解释那四字的意涵,朝许若缺递笔过去,微微一笑:“皇后也来。”

  这既是常例,也是虞应容有意让他在众臣面前显露文采。因他的出身来历,朝中素来对这位异族皇后颇多微词。虞应容很是不以为然:许若缺的诗书兵法是他一手传授,他又聪明,悟性极高,纵然算不得冠绝群伦,也比当世许多庸官腐儒高出许多。

  许若缺接过狼豪斗笔,双手擎住,垂睫不语。众人只当他是胸无点墨,有心看他笑话。碍于虞应容尚在,他又身份尊贵,不得表露鄙夷,于是大殿内一片死寂。

  虞应容十分耐心,用在场之人都听得到的声量道:“想写什么,尽管写便是,不必拘束。”

  半晌,许若缺才木讷地上前半步,立在书案前,左手揽袖,右腕悬空,玉指微动,将那蘸饱了墨的笔端点在宣纸上,稍稍一顿,笔触坚定横走,落下卧蚕般的一划。

  仅这一横,还看不出什么眉目。众人翘首相看,只见他随即转腕走笔,似有成竹在胸,一番沙沙声后,他搁下笔,无声无息地退回虞应容身后。

  从他执笔时,虞应容便一瞬不瞬地凝着纸上。其后,面色越发冷冽,待那四字成了,眉目间直如结着寒霜一般,嘴唇翕动,却没出声。

  众人观其情状,以为是这南夷皇后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待道人执起宣纸,其上不过是“草木本心”四字,并无甚出奇之处。要说不对,也只是那字迹格外虚浮歪扭,除了首字还有几划入得了眼,其余皆如初学孩童般稚拙。

  堂下有许若缺为官时稍有交结的,记得他曾写得一手好字,暗自纳罕。旁的人则不禁窃笑叹惋:大昭历代皇后无不通晓翰墨,单说近的——先皇后擅飞白,颇见名家功力;再看而今这异族男后,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那畔,虞应容深吸了一口气,收回目光,在袖底执起许若缺的右腕。许若缺腕骨伶仃,他手心却灼热,几乎要将那截骨骼融化。

  半晌,他抬起眼来,目光幽深,吩咐道:“把皇后的笔墨收起,随朕带回宫里。”

  -

  回宫的御辇上,许若缺头靠着车壁歇憩,迷蒙间,但觉手侧动了一动。

  虞应容拧紧眉头,双手托起他的右臂,顺着手腕一寸寸往上揉捏摸索,直到触到一圈不甚平坦的皮肤。

  “是这里吗?”虞应容捧起他的小臂,拇指摩着一处淡白的疤痕。那是他冲出留青园时,与虞应容布下的暗卫冲突留下的伤,伤口曾经狰狞,但到底过了两年,已淡褪许多。

  许若缺抽回手,不置可否道:“没什么要紧。”

  虞应容召来精通伤科的御医,替他细细诊视。当年的伤便是由这位陈御医医治。如他所言,的确没伤及筋骨,但那时他强挣着动笔,终究是恢复不全、留了病根。其后右臂肌肉便运转不畅,悬腕时指尖总颤动不休,幸而于日常起居倒是无碍。

  此处旧伤需先用针灸疏通手臂经脉气血,再辅以膏药热敷,疗养半年,或能见起色。许若缺无可无不可,索性他每日总要上上下下地挨一灸,不过再多添几根针罢了。只是人手构造精妙,即便如此,陈御医也不能担保恢复如初。

  虞应容神色一黯,又佯作平静。

  不过是一个娈宠,即便再也写不了字,又算得上什么?许若缺不能体味他心中症结。

  他的字是虞应容亲手教的,神形都一般无二,这是他们之间隐秘又昭彰的联接,是许多过往的佐证,像一枚扣环,将他们牢固地扣在一处。而那样的字,许若缺或许再也写不出。虞应容有些焦躁地发觉,他与他的牵绊正在一件件地消失。

  -

  一同消失的,还有许多故人故事。

  某日,虞应容向许若缺道,石锦族中为他议了一门亲事,“他成亲后,依然在留青园管事。你虽不住那园子了,到底做过他主子,特来知会你一声。”

  许若缺第一反应却是诧异:“他才多大,竟要结亲了。”

  虞应容闷笑:“中原风俗成婚得早,若是富庶人家,寻常,子弟到了十四五岁,家中便要为他安置姬妾了。”

  这番对答使他想起初入奉京时,因措冬云升了军阶,他有意要送他贺礼,又不知他缺什么。倒是虞应容提议:“冬云十又有五,正是初识人事的年纪,不如替他寻一门妾室,先置在房中。”

  那时他竟也信了,傻乎乎地要措冬云试新衣、好见新人,气得措冬云浓眉倒竖,半日不肯理他,费了他许多唇舌才哄好。措冬云道:“若是真为了我好,便不许再提此事!”见他如此抗拒,许若缺哪里还敢再提,连声道:“不提不提,再不提了!要是惹得小弟不高兴,这亲结了又有何益?”

  算来措冬云正与石锦一般年纪,石锦即将成家,而早在重明四年秋,措冬云便被虞应容遣去东海,领兵清剿海匪,至今已一年有余。东海距奉京五千里之遥,天南地北,鸿雁不通,他终是连这个小弟也不剩了。也不知小弟乍然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没半个故人,还习不习惯。

  这条御令当初是瞒着他下的,他知道时,已在大军出发的五月之后了。虞应容本以为他又要大悲大恸,说不定会因此再病一回。哪知他反倒笑了,不住地说:“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总胜过陪他困居这宫墙内外。

  他神思游离,恍惚躺下去,面朝着床榻黑暗的里侧。

  不知怎么的,虞应容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仿佛只是顺口一提,道:“冬云做得很好,这些时日他清除了海患,守得边防清静,如今已成一军之主了。我准他开春回京五日,受封领赏。”他抚摸着许若缺陡然僵直的背脊,“阿缺,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