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五十章

  ==

  元月一尽,河水渐渐解冻。到了清明,春意已分明了。以往这时总是下雨,今年倒是个晴天。艳阳高照,从经冬的湿泥地里烤出馨香,嫩柳条枝上的绿色也艳得打眼。处处蜂鸣,远远鸡啼。措冬云行至一处野坟岗上,在柔柔的青草地里下了马,从马鞍上取下香烛纸钱等物,弯腰堆在石碑前。

  只过了一秋一冬,墓碑上已生出青黑的苔痕,坟包上更是发满新草。左右的百姓都带了镰刀和竹筐来,清除杂草,露出底下的黑褐色来。措冬云默默谛视,再回头一看,倒不如留着这些青草来得好。

  他蹲下身,将纸钱摊开了,火石打出一粒火星子,手掌拢着,慢慢凑上前去。火苗挨上那飞薄的纸钱,无声无息地滚开,只一霎眼的功夫,就将那团白纸吞没。他又取了香烛,在残火上引燃,学着旁人的样,三支香当中放,两只烛立在两旁。

  此时,周围的人已跪地祭拜起来。先是双掌朝上,低头,前额叩地,再将掌心翻下,如此三回。口中皆念念有词,大约是些告慰祈福、倾诉哀思之类的言语。然而措冬云并不祭拜。

  蓍罗那人都信仰一位远古的神明,相传祂曾与一条水中巨蛇搏斗,三天三夜之后,祂臂上颈间缠绕着驯服的巨蛇,升出水面,在夹岸百姓的祷念声中,身躯消散于天地。因此,他们笃信凡人死后亦将化为飞灰尘土,重归天地。措冬云虽不信神,却也同蓍罗那人那般认定并不存在所谓的在天之灵,死了就是死了,死后万事成空。但顾梦棠终究是个中原人,他大约希望有人会为他点上这些香烛吧?

  他想得出神,未察觉有人走近,立在他身侧,亦是默然不语。措冬云猛地转头,来人竟是宋骢,未披甲胄,只着了身素色衫子,手中提着两坛酒。与他四目相对时,面上有些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原是措冬云的长官,但两人素不对付,甚少有公事之外的往来。在此地见了他,措冬云有些错愕,却并不开口问他缘故。宋骢也不解释,只上前一步,面向顾梦棠坟茔,取了一坛酒出来,向着坛口一拍,径直将酒液向坟土倾去。那酒是上等的好酒,酒液哗啦啦泼进泥中,霎时间,浓烈的芳香飘散开来,熏人欲醉。直到将那坛酒倒尽了,宋骢才又退后两步,屈膝在措冬云身畔坐下。

  “措指挥使久违了,真是凑巧,竟在这里遇见了你。措指挥使也是来祭拜雅静侯的?近来可好?”宋骢热络地向他招呼,措冬云只是不理。去岁年底,措冬云升了指挥使,又调去了奉京东郊的营里,虽只在京中活动,名义上已不隶属禁军,如今更不必与他虚与委蛇。

  宋骢也不泄气,又向措冬云凑近了几分,眼瞟着墓碑道:“顾兄委屈在这里,虽然荒僻了些,但还算得上是山明水秀,略略将就得。只这石碑不好,太蔽陋,过不了两三年,只怕这上头的字就要落了。我那里还有块好石头,这几日教人刻好了,送来给顾兄。如何?”

  措冬云静坐在原地,等待香烛燃尽,眼也不抬地道:“死后文章,做这些又给谁看。”

  宋骢大笑:“指挥使此言差矣,殊不知古往今来名流将相,争的就是这个死后哀荣身后名。顾兄洒脱,我与他知己一场,却替他难过。”说着,又将另一坛酒塞子拔开,擎着坛口晃了晃,便转手推向措冬云,“措指挥使,顾兄已满饮了,你我也合当与他尽一尽兴才是。请——”

  措冬云向那坛酒瞥去,面无表情,宋骢只当他要回绝,哪知他一舒猿臂,抟过酒坛,径往口中一倒。仰着头颈,喉结滚动,不多时,便咕噜咕噜灌下小半坛。

  “好酒量!”宋骢拍手称快,又接过酒坛来,道,“措老弟饮了,我也自当奉陪。”说着,拎起酒坛,也大口豪饮起来。

  措冬云冷冷瞟他一眼,霍地站起身,跃上马背,头也不回地打马走开。

  “喂!措老弟!”宋骢还盘腿坐在地上,忙用袖口擦了嘴,一边动着脚要来追他。

  措冬云沿着来路,仍旧是不紧不慢地踱着马。走了不多远,渐渐听得身后轱辘轱辘的车轮响,他目不斜视,那阵响追上他耳际,车轮又慢下来,直到与他骈列而行。有人撩开车窗帘子,探出半边身子来,嘻嘻笑道:“措指挥使,莫不是你我有缘,又遇着了。”

  措冬云冷哼一声,不愿与他沾上半分干系,只道:“回京的正路就这一条。”

  宋骢眯缝着眼,道:“虽说如此,但你不早、我不晚,正正好好赶上,不也是个巧字么?”

  他巧舌如簧,措冬云失了耐心,不愿与他周旋,厉声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宋骢仍旧嘻皮笑脸,“我与顾兄同僚一场,更有战场同袍之谊,也算是半个知己了。平日事忙不得闲,今儿清明,特来寻他共饮一回。”

  他所谓的战场同袍,自然是指去年两人奉命一道讨伐临江营。旧事重提,措冬云心中更是怒火上炽,冷声道:“我从未听二哥说起,他还有你这个知己。”说罢,扬鞭催马,加快了脚程,将宋骢的车马甩在身后。

  哪知宋骢受他讥讽,并不恼怒,又驾车追赶上来,把手肘支着窗框,口中高声道:“措指挥使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呢?哪怕不念我与顾兄的交情,你我皆有手足在禁内,论起这层渊源,更是沾亲带故了。”

  措冬云听了这话,忽地勒住马,片刻之后,又掉转马头,箭一般冲向宋骢的车架。宋骢未看清他的神色,只当他被自己说动,正喜上眉梢时,却被措冬云劈手揪住领子,勒起他颈项,咬牙切齿道:“再敢提他一个字,我必教你体无完肤。”

  宋骢愣了一愣,不畏惧,反倒大笑起来。措冬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指骨攥得咯咯作响,胸口几番起伏,终究是忍不住,擂起右拳朝宋骢面上击去。“慢——”宋骢举掌接住他这一拳,眼神一变,沉声道,“指挥使有气,向我出有什么用?即便你今日把我打得半死,就能赚你兄长出宫么?”

  “废话少说,看招就是!”措冬云探出左手,猛然钳住宋骢脖颈,往身前一拽;与此同时,右腕一转,伸直五指化为手刀,狠狠砍向宋骢腕间。宋骢亦是武人,岂能任他宰割。正要被措冬云掣住他脖颈、拖出车厢,他连忙右手一记钩拳,袭向措冬云下颌。

  两人见招拆招斗了二三十个回合,宋骢虽未挨几下,却也斗得满头热汗、筋骨酸胀,措冬云犹丝毫不见疲态,拳脚带风,一招胜一招的狠厉。宋骢自悔不该招惹这活阎罗,仰面躲过措冬云一记横扫,便将双手把他拳头牢牢架住,讨饶道:“措兄休怪!小可实是来献计的!”

  措冬云本不愿理会他,听了这话,仍不由得一怔忪,顿住拳脚。宋骢趁机道:“你想要救你兄长出宫,是不是?”

  措冬云冷哼一声,收了拳头,道:“与你何干?”

  宋骢咧嘴笑道:“怎么不相干?我那妹妹人在宫中,半年见不得一回圣颜。她自小千娇万宠,何时受过这般冷落?奈何有你那兄长在,什么三宫六院,圣上都视若无物了。“措冬云不说话,面上阴晴不定。宋骢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试探道,”你那哥哥如此盛宠,不仅身居六宫之首,还勾得陛下为他与蓍罗那结盟。你是他义弟,有他在宫中,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你当真想教他出来?”

  措冬云眼刀一扫,沉着脸道:“不是所有人都似你这般,甘愿出卖骨肉求荣。”又问,“你当真有计策,能让我救他出来?”

  宋骢摸了摸鼻子,笑道:“措老弟好烈的性儿,我来献计,反倒挨你一通打骂。”

  “你只是为的你自己。”措冬云神色不改,“他今日宠爱我四哥,来日未必不会迷恋上旁的什么人。只怕你的如意算盘,终究是会落空。”

  “罢了,”宋骢也收了笑,回了车厢里坐正,道,“我这番说的是杀头的话。你愿意信便信,若不信,自可沿着这条通衢大道回京去。”于是放下车帘,车夫赶着马,与伫立原地的措冬云擦身而过,笔直地向前驶去。

  -

  甫下了朝,周守庸便来传信,“昨日各地进上的布帛珠玉内府清点已毕,想着恰好开春了,陛下和各宫娘娘都要裁制新衣,便将这些按照各宫的份例分割清楚了。请陛下过目。”

  周守庸依照规矩来向他禀报,按往年的惯例,虞应容从不为此费心,只叫人把礼单拿来,批上御笔便罢了。哪知他这回听说,眉目间倒似有些期许,调转方向,往和丰殿去,语调里带了些轻快道:“好,朕去瞧瞧。”

  和丰殿规模宏大,正殿里摆着上百只描金漆红的箱箧,尽是些华光艳彩的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等物,还有许多陈设器玩,个个精巧别致。整个大昭最出色的能工巧匠,心血俱荟集于此了。

  大殿外围是分送给各宫嫔妃的物件,正中自然摆的是天子用度,而在左侧又有十多只箱子,则是皇后的份例了。虞应容先是走到正中,目光饶有兴致地扫过御用之物,从手边拾起一枚象牙雕作的鲁班锁,把玩了一回,随手搁在内侍手捧的托盘上,道:“倒是个新巧玩意儿。就送到青鸾宫吧,他不大出去走动,与他解解闷儿。”

  旁人哪有不是的,都点头称是。周守庸更是笑道:“老臣看青鸾宫里那块猩猩毡有些旧了,不如拿几张火狐毛再制一块,颜色也鲜亮喜庆。”

  虞应容点头,“这也使得。只是要入夏了,此项倒也不急,吩咐下去先预备着吧。”

  “是。”周守庸应道,又指着空地里几匹透白的纱缎道,“说起入夏,殿下用不得冰,这几匹冰绫纱上好,用来做床帐被面,正是清凉透气。”

  虞应容微笑颔首。他擘划着往后的事情,心中有说不出的餍足。眼睛瞥向那堆金玉檀竹的扇骨,“再挑些扇骨,糊好了一并送去。”吩咐完这些,才转身向左侧的皇后份例。

  内府不知该如何为这名男后置办物件,呈来的东西与妃嫔们的大抵相仿,只是更加丰富华贵。虞应容摇头道:“他终究不是女儿家,这些金银首饰尽可免了,只挑几块好玉、新奇宝石留下,几匹好绸子裁几身清爽夏衣,其余便分给各宫。若他有不够的,便从朕的那份里随意取用。”

  周守庸不禁笑了,天底下哪有叫皇帝皇后把东西紧巴巴分着用的道理,然而虞应容这番话说得亲昵,众人都听得欢喜。

  正要走时,虞应容眼角瞥见一匹闪光的银红料子,甚是眼熟,又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不由得驻了步,“这料子织法别致,倒不似中原风物。”

  周守庸上前细细端详,道:“陛下好眼力。这料子是上一回,蓍罗那王和药材一并送来的。本该单独收着,兴许是办事的人一时疏忽,混到这里头来了。幸而被陛下发现。臣这就叫人好生收了去。”

  “不必了。”虞应容出言拦阻,觑着那几匹料子,嘴角浮上些淡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