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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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针落下,虞应容呼吸一紧。

  雁青安稳坐在椅上,姿态悠闲,却也目不转睛地检视太医动作。

  不过片刻功夫,那七针尽数落下。太医皆敛目垂首,退至旁侧。他们让开一条路,好让这片山河的主人走过去。然而虞应容只是凝视着那头,驻步不前。

  他在害怕,害怕他唯一的希冀最终化为泡影。

  一位帝王,会因一晌欢愉赏赐黄金万两,会为佳人一笑烽火戏弄诸侯,那些对他本就是不值一提之物。他唯独不应当交托他的恐惧,那是珍稀的,也是致命的。此时雁青却在虞应容眼中,将这种情绪一览无遗。他就是他的把柄。

  说不清等了多久,忽然,床帐中的人重重地喘息了两声,接着,搭在床沿边的手蜷起十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的锦褥。封闭周身要穴的二十余日里,这是虞应容第一回见他动作。

  “阿缺!”他双眸潮湿,箭步冲了上去,把许若缺的手合拢在掌心里。很快地,那连日来冰凉似铁的双手渐渐泛起热度,血脉的搏动亦有了清晰的节律……虞应容眼中怔怔滚下一滴泪,他的阿缺正在活过来。

  太医连忙上前把脉,须臾后,大喜,道:“陛下,此法可行,殿下脉象果然有了好转!”

  就连雁青也暗暗地松了口气。这时他才玩味起太医的用词,殿下。原来这与他同出一源的小美人并不只是令帝王沉溺于声色享乐的玩物,竟是这个国度仅次于国君的尊贵人物。思忖间,绑住他的侍卫又粗鲁地在他身上搜寻,铁铸般的手掌一寸寸碾过,不放过衣袍间任何一丝褶皱。然而摸索半晌,仍旧一无所获。雁青不由得勾起唇角。

  虞应容自上而下打量着他,道:“你只带了这一瓶药。”

  雁青仰起面颊,神态异常恭顺,他答道:“陛下手中的药,只合您的美人七日之用。其余的药,只在小生心中藏着。”

  “无妨。”虞应容眼神平静,“朕有的是法子,让你把藏的东西统统倒出来。”

  随后,侍卫的刀尖已抵上雁青脖颈。

  雁青不惊不惧,笑道:“小生一介微末之躯,至多不过一死。可是陛下,七日之后若无药可续,那位美人也只能延命一时罢了。”

  “你在威胁朕?”虞应容冷笑,“你说错了,死只是最轻的一种。朕还可以让你生,让你生不如死,直到你甘愿交出药方为止。”

  他话音里的杀意太过明显,一旁的太医早已听得两股战战,连声求他息怒。

  虞应容只摆了摆手,太医们领会得,忙默然退出房门。虞应容又使了个眼色,竟连侍卫也没留下。

  雁青反问:“何必呢?折磨我,陛下也不会有半分的意趣。可您会失去的,却是您的皇后。”

  虞应容面色森寒,睥睨道:“你以匹夫之勇,孤身前来大昭奉药,你们的国君早已将你的性命放在赌局之上。为这等君主送命,当真值得?”

  雁青只是微笑,那与许若缺肖似的淡金眼瞳令他生出格外的厌恶:“陛下,我只是个不怀好意的异国人,一介贱民,若能得陛下以挚爱姓名交换,虽死无憾。”

  虞应容坐直身子,半身隐没在锦帐的阴影中,沉寂良久。终于,他沉缓道:“你们的国君想要什么?”

  他妥协了。雁青毫不意外他的决定,从那沾了药的针刺入美人脖颈中的一瞬,雁青便已笃定,虞应容甘愿为此承担任何代价。

  “你们的王想要城池?还是百姓?”虞应容问。

  “不。”雁青道,“蓍罗那有十六个邦国,上千座城池,我们的王不需要大昭的任何土地,他只要陛下三个承诺。”虞应容微微错愕,目光扫向雁青。而雁青也正仰视着他,双眸闪闪发亮,他启唇道,“其一,蓍罗那的国境虽比大昭更加广阔,但大都贫瘠板结,不生五谷。所以——请陛下授以大昭的耕织农垦之法,作物良种,再遣数百名极富经验的老农至蓍罗那传授农学。”

  两国毗邻而居,虞应容对蓍罗那境况风俗知之甚多。蓍罗那尚武崇兵,只知征战杀伐,从周边虏掠去的百姓不计其数,只是不擅耕种,难以喂养这些人口。抢来的人越多,民生越是凋敝。十数年来,大昭蓍罗那边境虽有滋扰,但还算相安无事,多赖蓍罗那粮草不丰、国力难以为继。倘若教会了他们垦耕之道,只怕是养虎为患。

  ”不可。“虞应容忖度道,“大昭愿每年纳粮五万石,一直到你们的王退位之时。”

  雁青也分毫不让,道:“王不要粮,只要耕作之法。”

  “十万石。”

  雁青只是摇头。

  虞应容在被底握着许若缺的手,垂眸道:“好,朕答应。”

  “其二,”雁青微微一笑,又道,“我们还要大昭的水利灌溉之法,以保我蓍罗那晴无干旱枯竭之虞,雨无洪涝漫漶之忧,岁岁朝朝,永享甘霖。”

  这一次的沉默比先前更长。方才虞应容能轻而易举答应他,正因蓍罗那气候严酷,终年分旱雨两季,或是洪水泛滥成灾,或是一连数月滴雨不见,即便得了农垦之法,庄稼能熟成一季已是万幸,至多足够口腹之需罢了。要是兴兵远征,则万万不够。一旦让蓍罗那再习得治水之术,假以时日,民富兵强,南方边境再难安宁。

  见虞应容沉吟不语,雁青便道:“若陛下肯广布恩泽,惠施天下,使我境五谷丰登、仓廪盛足,我境公侯子民如何能不感念陛下仁心不分彼此,两境亦可成永世之盟好,再无兵戈纷争。”

  虞应容冷哼道:“朕若信了国师的话,也枉做了这一国之君。”

  雁青并不反驳,只十分笃定地说道:“陛下信或不信,也只得如此了。您若畏惧一个数十年后的肘腋之患,今日便要割舍您的至亲至爱。去留取舍,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虞应容低下头,指背蹭过许若缺脸颊,极轻的力道,也带得许若缺头一偏,仿佛是一次亲昵的磨蹭。虞应容再清楚不过,若他拒绝了,他余生的每一刻都将为今日而悔恨。他舍不得,他怎么舍得下他。

  “你的王要的第三样东西是什么?一起说出来罢。”虞应容抬眸道。

  纵然虞应容的答复早在他意料之中,雁青的心脏仍因过度兴奋而震颤不已,他的目光紧锁在虞应容身上,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地说道:“第三件事,请陛下开两国通婚,使大昭与蓍罗那两境婚姻嫁娶,悉从自主。即便是高山天堑,亦不可拦阻。”

  乍闻此语,虞应容心头一震。但这一次,他几乎不假思索,应下了雁青的请求:“……好。”

  雁青见他如此果决,反而生出错愕。

  虞应容不理会他的惊异,自垂下头,长久地凝视昏睡中的人,道:“朕会开两国边境,以成其婚姻往来。但你族绝不可抢掠妇女,不可以逼迫威压、使用金帛财物强人所难,唯有双方志心相许,方可结秦晋之好。”

  雁青大喜过望,忙道:“这是自然。陛下若不放心,大可立下法令:今后两境男女成婚,须由两地长官见证,察其情由,但凡有半分胁迫违悖,皆不许成事。”

  闻言,虞应容淡淡一苦笑,只道:“依你之计,向贵国之主传信。”

  雁青展颜而笑,赞叹道:“陛下英明果断、一言九鼎,小生叹服!来日两境百姓,必焚香祷祝,日夜赞颂陛下浩荡天恩。”

  百年前蓍罗那吞并僳诃族,这只血脉便在过境内广为流布。然而僳诃族人体质特殊,往往育有一子、便很快撒手人寰,以致民孳不繁、族群凋零。尽管蓍罗那王下令,杜绝外族与僳诃族人通婚,奈何血脉隐蔽,禁令收效甚微。是以当今蓍罗那王想出这道与邻国通婚之策,以解困厄。

  虞应容并不理会他的奉承之语,他做这些,只是为了他的私心。他曾想过,如果阿缺从未遇到他,而是与一名普通南陵女子相识、成婚、生儿育女,那么他的一生必定圆满漫长。可是他的嫉妒心又不容许他接受这样的可能。他给不了阿缺的人生,便施予他的族人,阿缺得知,又是否会因此生出一星半点的欣喜?

  他默然想道,已无心顾及雁青的目光,兀自俯身在床边,手臂托起那片单薄的肩背,让许若缺重新染上温度的脸蛋,磨蹭着他的颈窝。

  “现在该朕提条件了。”虞应容眼神转向雁青,瞬间变得冰冷,“你能将他治到什么地步?”

  他不敢奢想许若缺能复原到与常人无异,却仍祈盼与他白头到老。雁青心知他隐忧,略作思忖,方道:“方才小生探皇后脉象,原是几次小产重创了底子,又常年郁结于内,因此病上加病、缠绵不去。如今气血两空、脏腑俱损,已成沉疴。所谓事在人为,可这根底尽毁之身,即便有再多灵丹妙药、名医国手,也如网中注水,徒然无功。想必陛下再清楚不过,皇后病势早已非人力之所及,唯有神仙能救。”

  虞应容强抑眼中恨火,冷声道:“如果国师自蓍罗那远道而来,只为说这番话,朕恐怕就顾不得两境的体面了。”

  雁青抬起下颌,即笑道:“陛下何必动怒。既然唯有神仙能救,那小生……”他稍稍一顿,道,“便来做这个神仙。僳诃族有数张秘不外传之医方,依方施以针灸、汤药、熏沐之法,确有修复元气、延年益寿之功。惜乎所用药材稀罕难得、价比黄金,施药之人更要戒慎缜密、一丝不错。炼药用药中稍有差池,便是气绝人亡。普天之下,能施展这套医术的,唯有一人,正是区区不才。”

  虞应容沉吟道:“那药材从何处寻来?你尽管列下单子,朕即刻命人搜寻,上天下地也必取来。”

  雁青道:“再稀罕的事物,陛下要取,也只是易如反掌。但不必劳动陛下费神,这医方中的药材大多只生长在蓍罗那地界,王宫府库中尚有存余,如今两境盟好,王甘愿送上药料,正在与小生随行的灵奴身上。万事齐备,再辅以小生全心诊治调养。不消三五年,皇后身子必大有起色,陛下大可安心。”

  “三五年……”虞应容玩味着他的话。这时间着实微妙,足够蓍罗那把大昭的垦耕水利之法尽数学了去,他们手中捏着许若缺这条命,不怕虞应容不信守承诺。然而虞应容亦深知病去如抽丝,阿缺这身子五劳七伤,最不能贪功冒进,也只能耐心将养着、徐徐图之,再作打算。

  计议已定,虞应容招来侍卫,替雁青解了绳索。“往后你便在宫中住下,每日来青鸾宫为皇后看诊,不得有误。”

  雁青直起身子,转动涩痛的手腕,道:“这是自然。”随后便要行礼告退,虞应容已移开眼去,漠然道:“你自退下罢。”雁青收了势,转过身,正要随侍卫退下,心中灵光一现,却顿住脚步,回头望向锦帷中。

  “还不快退?”虞应容戒备地瞥向他,扬起衣袂,挡住雁青视线。

  雁青忙低下头,笑道:“小生无意冒犯,只是医者本分,是有一番话不得不讲。”

  “讲。”

  雁青再度抬起眼睫,窥向满身警告意味的虞应容,劝道:“皇后这一身病,一半却是从心而起。往后虽有药石相济,也需皇后戒忧少思,方能长久。”

  “朕知道了,你退下罢。”虞应容冷冷一笑。他知道雁青这番话是向他说的,他是一错再错,那又如何?这回他握住的,不会再让它失去了。

  那人的手已不再像以往那样,只是冷硬的坚冰,有了热乎乎的温度,肌肤也重新变得柔软润泽。然而当那指尖触上他左胸尚未复原的伤痕,仍牵得他浑身一痛。虞应容执起许若缺的腕子,紧紧压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