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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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午后,虞应容亲领着人一径来到青鸾宫。自许若缺醒来,他来得既不过分频繁,也不过分稀疏,仿佛这里只是众多宫苑中极寻常的某处。他白日里更是鲜见,因而凝碧听闻通报,略吃了一惊,便忙忙领着上下宫人到庭中跪迎圣驾。

  “都请起罢!”虞应容久久没发话,倒是周守庸笑眯眯地接引众人起身。他们拥着虞应容入殿,一路上,周守庸又热络地相问,“殿下起身了么?今日身上还好?用过药食没有?”

  凝碧都一一答了,“巳时便起了。早上送来三碗汤药,殿下都喝了,只吃了小半碗粥、两块点心。午后便说倦了,在榻上倚着,故不曾来相迎。”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悄悄打起眼皮,窥伺虞应容的神色。虞应容走在她两步之前,只能看到一小片坚毅而深刻的颌角,正是尊贵而冷淡的模样。

  周守庸见虞应容不发话,忙打圆场道:“眼见着入夏了,殿下底子薄,用过饭食,身上自然容易困倦。”

  他们的话里都有几分小心翼翼的意思,虞应容恍若未闻,也不作声,目不斜视地进了次间。

  迎面一扇纱屏,其后影影绰绰隐着一道人影。那人果然在榻上半躺着,蜷着身子,腰间搭了条薄毯。一双眼微微睁开,仿佛将醒而未醒。凝碧正要上前唤他起来,却被虞应容抬手挡住。未及开口,许若缺已听见响动,眼睫簌簌抖动了一下,淡金的眸子便好似藏在水杉叶下的一颗琥珀,折射着斜进窗内的天光。

  虞应容原地立定不动,许若缺慢慢坐直身子,在榻边垂下双脚,而后站起身来,朝虞应容躬身做了一礼。“……拜见陛下。”他行礼的姿态透着古怪,既非文臣亦非武将,与内侍也不全相似。便如他的言辞,刻意隐去自称,是洇开的笔墨,暧昧不分明。

  他体调不良,因而行动也十分缓慢。然而乍然立起,脑中眼前仍是止不住发眩,身形亦有几分摇摇欲坠。虞应容只道了句:“皇后不必多礼。”又伸出手,不动声色搀住他胳膊。掌下身子一僵,虞应容无声冷笑,手掌顺着这只手臂上滑,握住肩头,顺势把人半揽至怀中。他们俨然是一对极为相敬如宾的夫妻,合该被画师描摹下来,高挂在宗祠里,供千秋万代瞻仰。

  异样的情绪只持续了一瞬,两人皆错过眼。虞应容微微转头,向候在厅中的人吩咐:“进来,替皇后量身。”

  原来虞应容今日带了宫中制衣的匠人来。匠人听旨,入内规规矩矩行了套大礼,便取出皮尺,奉在红木托盘中,上前道:“殿下恕过小臣冒犯,容臣等为殿下量体裁衣。”

  许若缺自入宫来,总是缠绵病榻,数月前更是病得下不了地,几身中衣、几条轻软狐裘便足以对付一年中大半时候。况且宫中冠服冗繁,一穿一褪也要耗去许多力气,因此从前虞应容也由得他日日如此。然而现在不同了。

  早知裁缝要来,许若缺倒还随意披了件外袍。鹅卵青的罗衣,经纬间拧进了极细的银线,合在他薄窄的身姿上,宛如玉瓶中盛着一剪斜欹的梅枝。美则美矣,却令人不免生出些凋零之感。

  先是丈量臂长。匠人抻开皮尺,一端贴在肩头,顺着手臂延伸至腕骨处。那皮尺用茜草染过,鲜亮的红,像一条温顺的小蛇,攀在那人臂间,嘶嘶吐着信儿。虞应容看得心痒难耐,取过裁缝手中软尺,亲自为许若缺度量。

  “陛下,这怎么能劳动御手?微臣万死莫辞!”

  “退下罢,不必多言。”

  裁缝吓得连声告罪, 他也不理。点漆似的双目,专注地读取其上的刻度。许若缺垂着眼,十分驯服,任虞应容摆弄,只在袖口下悄悄蜷起了十指。

  软尺比过许若缺双肩,又自他腰前环过,合拢在他背脊正中的凹处。虞应容立在他身后,低下头,贴在他耳侧,轻笑道:“比你十七八岁时竟还短了些。”

  气息拂过颈后,许若缺打了个寒颤。一些过于遥远的、因而显得模糊的往事浮上心头,那是虞应容刚起事时,军中为他裁制软甲,也是虞应容替他亲自量的身形。

  这话脱口而出后,虞应容也陷入了沉默,大约是同样的回忆袭向了他,使他感到冰冷的刺痛。

  幸而制衣匠人出言道:“禀陛下、殿下,尺度均已录下了。”

  虞应容霎时惊醒,松开双臂,退后一步,含笑仍打量着垂眸不语的许若缺,道:“等你身上这病尽除了,再养个几年工夫,多少能养出些肉。”

  这人已握在他手心里了。他不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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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前,雁青一番倾力救治,总算换得许若缺转危为安。然而他一醒来,发现自己尚在人间,竟志心不饮不食不用药。他一个久病之人,哪里来的气力抗衡,要逼他张口,于虞应容实在是举手之劳,他也曾那样做过。

  可是他改变主意了。

  许若缺一日滴水未沾、滴药未进,身上又滚烫地发起高热。正烧得眼前昏眩、神智将散而未散之时,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向身侧。床前黑压压跪着许多宫人,为首的正是凝碧,她手中举着食案,高过头顶,姿态恭谨,而双手却止不住地打颤。案上布着一碗汤药,犹带热气。

  许若缺咳了两声,厌倦道:“撤了吧……我不喝……”随即又闭上双眼。

  再睁眼已说不清过了几时,许若缺朦胧间听到细微的啜泣声。天色转暗,墙角烛台亮煌煌的。那些人依旧跪在他床前,药碗上方依旧冒着白花花的热气。凝碧已跪不直了,双臂颤巍巍的,如举着千斤的巨石。她犹自咬牙忍耐,神情坚韧;而她身后,年幼的宫人正东倒西歪,一面偷偷地用衣袖抹泪。

  “这究竟是……咳咳咳!”许若缺一时心急,勾起胸腑间的剧痛来。他趴在枕上,呛咳不止,一只手伸过来,拭净他下颌上沾染的血迹。

  虞应容端坐在他身侧,平静道:“是朕下的旨。”许若缺挣了挣,想自发黑的视线里辨认出他的神情。然而虞应容背对着烛光,面目只是模糊的暗影。“朕有旨:皇后一日不饮药,青鸾宫上下便一日不得滴水沾唇;皇后一日不进食,他们亦一日不得颗米果腹。”

  许若缺蜷缩在衾枕间,瘦骨嶙峋的背脊因极端的愤怒而颤抖不已。

  “他们是来伺候皇后的人,若皇后不在了,他们也不必留了。”

  虞应容含着体贴和悲悯,替他掖好了锦被,抚着他披散在身后的长发,面庞凑到近处,向他柔声道:“皇后,朕原先的确是错了。”许若缺眼中挣出了眼泪,虞应容揩了一滴,像摘到一样新奇事物,在指尖慢慢揉开。烛光映亮了眼底,他的目光温柔异常,再度转向许若缺,“阿缺,三哥这才知道……原来我手中握着这么多筹码。”

  只要他足够心狠,足够无所顾忌,他就可以轻易地操控许若缺。而许若缺又恰好足够软弱,足够瞻前顾后。他太多抛不下的、舍不得的、于心不忍的,都在虞应容掌控之中。可以慢慢来,直到他甘心就范。

  也不仅仅只有惩罚,有时虞应容也会给他点甜头。

  譬如说,他能下地时,虞应容说他可以赏赐措冬云一个爵位,足以令他在军中再无人可以看轻。至于什么封号、哪片封地,许若缺可以随意挑拣。

  “你是朕的皇后,他也算皇亲,这是他应得的。”

  许若缺看向窗外,木然道:“陛下,您的赏赐就好似一条华美的革带,非要把人剥光衣服、绑在闹市当中,才能显耀它的贵重。这份屈辱我来承受,已经够了,不必再令舍弟也尝到。”

  虞应容并不反驳这个残忍的譬喻,比起他们之间种种不堪,这些话也算不得什么。虞应容只握紧了他的手,对他微笑道:“皇后,你该高兴些才是。这样的日子,你和我,还剩许多年要蹉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