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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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定是那位国师无疑了,措冬云眼里再无旁人。恰逢此时扈从领了马队赶来,措冬云一脚踢飞了门扇,掌着车厢门框,面无表情朝那人催促:“下车,上马。”

  那人也不见怪,略作一笑,仍是撩起袍角,施施然走下马车。措冬云一把扯过身侧的马匹,把缰绳塞到那人手中,头也不回,兀自翻身上了马。“走。”说罢,掉头往回,扬鞭催马。

  哪知半晌不见后方动静,措冬云勒了马,回头一瞧,却是那群红衣少年藏在车门边,逡巡不前,口中用异族语叽咕议论什么。

  “怎么不动?”措冬云心中焦躁。

  那国师走上前来,笑道:“这些灵奴自小生长在神庙里,从未骑过这样的烈马。是故心中害怕,不敢骑。”

  措冬云眉头一皱,在他们脸上来回打量。那国师神态诚挚,并不似有丝毫作伪。眼下许若缺命在旦夕,正是十万火急,措冬云岂肯由他们迁延,当即便厉喝一声:“那便留他们在此。”

  “不可。”国师从容道,“我是蓍罗那国师,这些灵奴正是我的仪仗,抛下不妥。”

  “仪仗?”措冬云目光似鹰隼环视,那些少年登时便缩回车厢内了,措冬云回身道,“我只管往京师赶赴,落在队列之后的,便交由沿途军士,随意处置。”

  国师双目一敛,神色不变,自攀上马鞍,牵着马缰,微笑道:“小生本为救人而来,自然以人命为重。有劳阁下引路。”

  话音未落,只听哗的一声,措冬云手中擎着车门上卸下锁链,远远朝青衣人座下马一抛,那铁链穿过马缰,当空打了个卷,抛出的一端又荡回措冬云身前,措冬云凌空抓住,勒在手中,冷冷睨着国师道:“天下人如何我都不管,唯有国师你,今日我定要送回奉京。”

  说罢,扬鞭啪地打在马背上,骏马吃痛,长唳一声。国师凝视着他,目光幽深,嘴角仍带笑意。见他忽然催马,果断抓紧缰绳。下一刻,两匹马飞也似地冲出阵中,直向京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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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措冬云领着军士,与蓍罗那国师昼夜兼程,总算在次日黄昏时分赶到宫城门外。措冬云不下马,掏出令牌示向守卫,径往宫门内闯。哪知前方戈戟森森,拦住去路。措冬云火冒三丈,道:“让开!我奉旨送神医入宫,谁敢拦路?”

  守卫却道:“下官亦是奉旨,不使都尉入内。”

  措冬云如挨了重重一击,愣在当场,“凭什么?”他含着泪问。

  “啊?”守卫不明就里,迟疑道,“武将……武将未经传召,不得擅入宫门,更不得持械驭马……”

  “他凭什么不让我见他!”措冬云厉声打断他的话,随后暴喝一声,掣起长枪,掼向身前刀戟。他力气过人,武艺超群,那几名侍卫如何挡得住,被他压下枪杆一掀,纷纷倒了地。措冬云红着双目,马蹄正要从那些人身上踏将过去,远处守备见状,亦潮水般地围拢了来,更有数支冷箭,遥遥点在措冬云身上。

  国师本是冷眼旁观,情势急转直下,不由得捉住缠在马缰上的铁索,反手一勒。另一头正挂在措冬云马鞍上,措冬云觉察,又是冷眼一横,道:“不干你事,别来沾惹!”

  纵然情势危急,国师仍不见慌乱,背脊挺得笔直,缓缓摇了摇头:“救人为上,万不可在此时延误了时机。”

  措冬云也知道轻重,可是他不能甘心。马蹄渐渐慢下来,他驻了步,立在高大峻伟的宫门当中,穿堂风呼啸而过,高高卷起他的衣袍。他忽地松了手,链子哗啦坠地,他背对着蓍罗那国师,缓缓道:“你进去罢。”

  国师应了声,从缰绳里抽出锁链,抛落在地,便有七八名侍卫凑上前来,替他牵了马,严严实实将他围在当中。马儿踢踏前行,与凝滞不动的措冬云擦身而过,国师一转头,正对上措冬云发红的双眼,眼底犹有泪光,碎箔般明亮。

  “治好他。”措冬云涩然开口。

  马蹄一顿,国师转身向他,右手搭上左胸,略略躬起腰,正是个蓍罗那国行礼的姿势。他沉声道:“雁青必定穷尽平生所学,保患者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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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不宜迟,雁青快马加鞭行到青鸾宫门口,甫下马,便有周守庸前来接应。

  路上,周守庸见缝插针问道:“神医,为何不带药箱?缺什么药材,尽管吩咐尚药局备下。”

  雁青步履生风,一边勾起唇角略作一笑,道:“不必,晚生带在身上的已足够了。”

  周守庸将信将疑,却不露声色,将人带至前厅。雁青抬眼一扫,厅中正左右立着两排侍卫,身后刀戟森森。除此之外,并不见有旁人。他了然淡笑,只负手立在厅中,姿态甚是优游。周守庸独自走到卧房门口,对着那碧纱橱里问道:“陛下,人来了,可要让人进来?”

  内中一道威严声线,沙哑低沉,只说了一个字:“进。”

  雁青但闻其声,已觉精神一凛,倒还在原地立定不动。下一刻,果然有侍卫上前来,大手从头至脚,重重摸索过一遍。雁青本不是武人,自然身无寸铁,侍卫只从他衣襟里搜罗出一枚檀香色的小小砂瓶。

  “这是什么?”侍卫警惕地拧着瓶口的红绸塞。

  雁青淡笑道:“这正是贵国主君要的东西,诸位还是别动为好。”

  侍卫果然如临大敌,周守庸上前来,斥道:“这是陛下请来的贵客,岂可失了礼仪,让人见笑?”又向雁青赔笑道,“竖子无礼,国师海涵。请进。”说着,恭恭敬敬将人迎入内室。

  雁青只是含笑点头,并不则声。踏入内间,脚底下便是厚厚一层茵毯,如踩在软泥地上,奢华厚重非凡。亦不曾焚香,只有酸苦药气,积郁在昏沉的光线里。几名医官拥在北窗边的小几旁,或站或立,见得他来,皆满脸怵惕之色。

  雁青神色自若,朝那重重锦幕后的暖阁走去。他低垂眼睫,先是看见曳地的一片暗金衣角,锦缎反射着冷光,其上游龙团云,尊贵至极。定是这个富饶繁盛、一时无两的王朝的国君了。

  “在下舍罗雁青,幸见……”

  他略略弯下腰,依旧把右手按上左胸,正欲行礼,却听见那人冷漠地命令道:“上来。”

  雁青迟疑一瞬,那人已从床帐中捧出一截手腕来,堪称枯瘦,骨骼上绷着一层半透明的肌肤,透着青白颜色。雁青心头一紧,什么也没说,走上前去,伸出三指按在那人脉间,又轻又乱,如蚊蚋拨水,已是油尽灯枯的死绝之象。雁青的心慢慢地沉下去,他来时踌躇满志,却不料这具身子竟已到了这般生机断绝的田地。

  他收回手,那位沉默的国君竟不追问。雁青抬眼,才发现他上身半掩在帘幕后,望不见形容,臂弯里拢着一副身子,姿态那般小心,堪称怖畏恐惧。只可惜他只见到那人的一只手腕,无从窥得令这异国君主神魂颠倒的究竟是何等美人。

  室内沉寂一晌,倒是他身后的医官按捺不住,追问:“这……神医,这可还有得治?”

  事已至此,雁青也无十分把握,只摊开手掌,示出药瓶,点头道:“或可一试。”

  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一阵舒气声,而那名国君只是紧了紧手臂,把怀中人抱得更死,沉吟道:“如何治?”

  雁青揭下瓶塞,对答如流:“这是僳诃族秘药,珍贵无比,对僳诃族人产后虚劳亏损有奇效。只需以烧热的金针,略挑上一点药膏,依次刺入病人廉泉、人迎、曲池、神门、阴谷、太溪、照海七穴,生机乃还。”

  这些年许若缺多病,虞应容看久了他的医案,也略通几分医理。听雁青说完,只是凝然不语,片刻后,才开口问:“众太医有何见地?”

  为首的太医迟疑道:“这套针法闻所未闻,恕微臣……不敢妄断。”

  雁青隐隐察觉帐内之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他并不争辩,只是淡笑。那笑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许若缺的性命只在旦夕之间,即便这针法无用,甚至有害,又还能坏到哪里去。这个认知令虞应容痛苦。

  虞应容低头,对着臂弯里的人端详许久,静得像一尊雕塑。良久,他终于动了动, 轻手放下许若缺,令他在衾枕间平躺下来,拨动帘子,款款直起身,淡漠的双眼瞥向雁青:“按你说的做。”

  这正在雁青意料之中,他甫抬脚正要上前诊疗,不料肩上一痛,接着两只手臂被一股巨力死死扣住,压得他动弹不得。继而便是粗糙的绳索牢牢绑缚在他腕间,有人按住他肩头,逼得他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此时,一队医官却从他身侧鱼贯而过,手中提着药箱,在床边支起火烛几案,又摊开针囊,向火烤了起来。

  雁青眉头一动,却并不惊慌,仰头看向身侧。

  明灭的烛光流淌在两人之间,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名异国君主的面容。此人生得极英俊,眉宇鼻骨如峰峦般高挺,一对凤目狭长而幽深。像雕镂而成的金属器皿,尊贵冰冷,不可动摇。

  雁青微微一怔,却又笑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小生?”

  虞应容移开双目,道:“若此法……”不,他不愿假设,“待皇后身子见好,朕自会将你与你的随从,安安生生送出大昭。”

  雁青也转动眼眸,瞧向床边忙碌不已的太医。那些人从药瓶里小心翼翼挑出药膏,点在针尖上。又把那濡染得漆黑的针尖,抵上许若缺的脖颈。病人的面庞被太医的广袖掩住,只见得乌黑的卷发托起一片白得异常的皮肤,颈下青色血脉游走。太医手指一动,那枚金针便稳稳刺入颈上的廉泉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