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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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后大婚的第二日,宫里宫外流言四起。

  前夜,所有太医都应召入宫,自那人病了,这本不是稀罕事。可近人偷偷透出消息,说这回那位新后是真病得很了,饶是陛下如何雷霆震怒,所有太医都众口一词:积重难返,无药可救。

  “大约是天生福薄之人,承不起这般显赫的荣宠。”有幸灾乐祸的这样议论。

  伴当应道:“这却不然。像我们这等微贱之人,病了死了,只是草席一裹丢出宫去,似那般的日子,能过一日,便是死也甘愿了!”

  两人说笑着走远,残冬的风雪灌满回廊,又拥着帝王的使臣,一骑快马奔赴每一个州府,张贴招揽名医的皇榜。

  而许若缺则被一套针法封住要穴,吊住他性命,可保其一月不死,却与活死人无异。而一月之期一到,若仍无灵丹妙药,那人则会经脉断绝、脏腑破裂,立毙无疑。

  “不如此,只怕这一夜都挺不过!”老太医落针时道。

  虞应容守在床头,一整夜寸步不离,把双眼熬得猩红。左胸伤口不深,只是未作包扎上药,仍淋淋漓漓淌着血,甚是骇人。大约是碎瓷片嵌在了皮肉里,稍一呼吸,便是尖锐的痒痛,针刺一般,一点点爬满他的胸腔。明明那瓷片刺进去时,他还觉不出痛。

  太医几次三番地犹豫着道:“陛、陛下,龙体要紧,容臣等先为您止血包扎……”

  “滚!”虞应容的神情少见的凌厉,疯狂的神色爬上年轻帝王的面庞。他赶走所有人,连同噤若寒蝉、伺候的宫人,直到这恢弘宫室变得空空荡荡,他终于顺着床沿,缓缓跌跪在旁,捧起许若缺的手,喉中发出压抑而悲痛的哽咽。

  他不相信他和许若缺的缘分只剩短短一月,许若缺即便恨他,也该是恨一辈子的。

  传信的使臣去了大半月,仍不见有半点回音,许若缺却已先撑不住了。第二十一日,夜里,太医照例将那十一枚金针一一插入许若缺身前要穴,最后一枚针尖甫探进膻中穴,太医便觉指下隐隐有一股劲力反冲上来,这针竟刺不下。

  “如何?”施针时,虞应容总是在旁陪侍。但凡有风吹草动,他都会立即质问。

  太医惊出满额冷汗,讷讷应道:“无、无事。”奈何那穴位中像是堵着坚石,寸进不得,他指上又暗暗加重力道,直把那细长的金针往穴位里逼。终于,针尖处硬滞一通,顿时破开阻碍,直插膻中穴。

  未及喘息,掌下猛地向上一弹,太医一凛,却见那两扇胸膛正大幅抽搐。“噗——”随即,一大口血从昏迷之人的口中喷出,霎时染红了衾枕。

  “阿缺!”虞应容大惊失色,推开太医,想抱紧他,看到他胸前金针,却无处落手。太医亦是惊惶,跌脚跪在床边,急忙去把许若缺的腕脉。但觉脉走细若游丝、时断时续,而口中鲜血更如泉涌一般,不见消减之势。

  “他究竟怎么了!”虞应容厉声责问。他双臂环在许若缺身侧,却不敢碰他。他们从没见过虞应容这样害怕。“你们不是在治他?怎么会害得他呕血!”

  太医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陛下!他……殿下吐血,不是因为微臣施救不当,而是、而是这本就不能救了啊!”

  “放肆!”虞应容额上青筋暴起,“是你们说的,这法子能留他三十日性命!如今才区区二十日。”

  太医哭道:“陛下明察!若是旁人,用此法强提心血,料可支撑月余。可是殿下早已元气枯竭,腑脏衰败,已无真元可续了!微臣必当竭力,再为殿下延命。只是再无转机,恐怕……便在这两三日间了。”

  虞应容静默不语,只用手掌捧起许若缺的脸侧,拇指压住他唇角,仿佛这样便能拦住那些温热的、鲜红的、不断涌出的液体。他何尝不知道,阿缺已经用这具破败的身子支撑得太久了。一次一次地原谅,一次一次地妥协,直到对他再无冀望。

  大婚后这些时日,尽管许若缺命悬一线,虞应容总十分笃信自己定能找到法子救他。事已至此,却好似手里捧住的一泼水,无论怎样小心翼翼,它都在无可阻拦地从指缝里滑去。他想握得更紧,却只是让它更快流逝。

  当日硬灌了许多药下去,折腾到深夜,才堪堪止住了呕血。许若缺身下,冷汗湿透重衾。失血盗汗之后,身形更似枯败的残枝,越发地现出嶙峋的筋骨,而面容上冻着一层青灰,当真是与死者无异了。

  青鸾宫岑寂得可怕,暗影里,时不时传来宫娥压抑的啜泣。帝王一连七日不朝,唯一从堪云殿里发出的政令,是严惩提议为新后预备棺椁的侍臣。

  然而那夜过后,不过才消停了一日,那人又开始高烧,浑身上下烫得吓人,用尽了法子也不可稍稍平缓。就好似一丛枯草,正在旺肆的野火里烧成灰烬。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大限将至。死亡的过程,甚至比他煎熬着延命时更加绚丽夺目。高烧之中,笼在面庞上的青灰褪去,满面潮红如桃花色。是极为不祥的美丽。

  太医跪地下拜,连声祷告:“陛下,放殿下去罢!这是天意下降,要收走殿下啊……”

  虞应容箍紧了怀中清瘦的枯骨,咬牙切齿道:“不可能!九天神明、黄泉阴差,不管他是神是鬼,要收走他,只管从我手中来抢!”他已是执念成魔。

  尚药局的太医俱候在外间,垂首谛听纱帐后传来暴怒的喝声,噤若寒蝉。周守庸走进殿内,恰逢两名侍卫奉旨拖出腿酸脚软的太医,太医涕泗横流,口中哀叫不止,乱糟糟、吵嚷嚷的一团。他暗道不好,抢步冲进内间,虞应容的责问当头砸来:“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他对周守庸向来礼遇有加,周守庸何时见过这等阵仗,当即双膝一弯,五体投体,高喊道:“陛下!沧州传来急报:有神医揭了皇榜,说殿下还有得救!”

  “你说什么?!”虞应容瞳孔一缩,只当是在梦中。

  周守庸不得不膝行上去,再报道:“陛下,千真万确。五日前那神医便揭了榜,沿途各州郡以飞鸽传报,适才那信才到了紫宸殿。”

  虞应容听罢,怔了一刻,方搂紧许若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嘴唇抵着他额角,轻轻道:“阿缺,你有救了。三哥就知道,你绝不会有事。”随即又转换了声调,道,“召那名医即刻入京!”从沧州到奉京,即便以千里马昼夜兼程,也还需十日的光景。许若缺分明已一刻都拖不得了!

  周守庸忙应道:“事急从权,各州郡不敢耽搁,早派了军士监送名医来京。算来离京城至多三四日的路程了,只等陛下示下。”

  虞应容的眉头终于有几分松动,又道:“慢了。全部换乘快马,限他两日之内赶到奉京。”周守庸应了声,犹伏在地上逡巡不去,虞应容挑眉问:“有何顾虑?”

  周守庸重重唉了一声,道:“陛下,那神医是蓍罗那人。”虞应容眯起双眼,周守庸顿了顿,才道,“……是蓍罗那国师……”

  两境对立,难怪沿途不敢放他快马进京。

  虞应容面色一沉,略加思忖,想出一个人来:“传朕旨意,令皇城都尉措冬云点三百精骑,速去与之回合,务必在两日内把人带回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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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时日措冬云日日在宫外闯关,软硬兼施,只求见许若缺一面,虞应容只是置之不理。如今他乍然得了这消息,自是又惊又喜,连甲胄都不及披,绰起一杆长枪,便领着亲卫冲出奉京城门。

  赶上官道,一路向南疾驰,马蹄铁都擦出了火。小半日后,终于远远看见一列行人沿着初春的山道迤逦爬升。措冬云瞥见队列当头一卷白底青纹旗,正是信中所述的认军旗,登时大喜。他心痒难抑,抬脚往马腹上一刺,单骑飞纵而去。

  “都尉,措都尉!”身后人忙唤他,他哪里还听得进去。凜风呼啸着擦过耳边,冷气激得措冬云眼角发酸,他却眼也不眨,生怕这一错眼,那列行人便会像海市蜃楼一般烟消云散。

  他好似一梭飞箭,展眼间便迎头撞上来人。走得近时,方察觉那一行数百人走得不紧不慢,不见半点迫切之意,霎时心头无名火起。把令牌向那领头的军士一晃,措冬云径直冲进列中,口中高声问道:“那使臣何在?”

  领头的军官也调转马头,紧随其后,马鞭点着正中两只黑铁镶角、沉甸甸的大车厢,道:“人在这里。”

  措冬云定睛一看,车厢门上缚着粗铜锁链,两侧车窗也密密地钉上了粗铁栅栏,生怕人逃了出去。两只车厢都由三驾骏马拖行,雪刚化去,土湿路滑,马车走不快,难怪在路上拖延了偌久。

  措冬云谛视着车厢门道:“把锁打开,换马随我进京。”

  “不可!”那军官道,“他是蓍罗那的国师,难保没有不轨之心。一路我们都对他严加看管,不敢松懈分毫。如今都尉说要放,一旦生了差池,谁担得起?”

  “我担得起!”措冬云向他瞪了一眼,径自驭马行到第一辆马车前,往那铜锁上扫过一眼,也不多话,只反手挺起长枪,往那锁扣旁的车厢门上一搠,当即便听得一阵七零八落的碎裂声,门板应声而裂。与此同时,车厢里也传来几声惊惶的惊呼声。

  军官见状,挽缰冲来,口中道:“住手!这是军中,岂容你放肆?!”

  措冬云眼也不眨,又倒转枪头,向下一劈,木板顿时豁开个口子。又伸手攥住铁链,往前一拽,那半边锁扣便连着半截门板飞弹开去。

  门扇吱呀洞开,军官勃然作色,正待发作。却迎面射来一束冷风,只听见“铛”的一声,头顶铁盔坠地,却是措冬云回手一掷,那杆长枪便擦着他头顶飞过。

  措冬云一面伸手去车厢中,拽出一截手腕,一面回头冷冷瞪向他,眼中含着森寒的警告意味,道:“再多说一个字,下次它对准的就是你的喉咙。”

  话音刚落,措冬云却是身子一僵,顺着他的力道拖出车厢外的,竟是一名乌发雪肤、大红罗纱裹身的少年,熟悉的黄澄澄琉璃眼,亮得他心头一震。少年一见他的模样,再怯生生往四周一望,满脸惊慌。趁他发怔,忽地缩回腕子,一溜烟躲进了车厢角里。

  “这……”措冬云满脸的不可置信,呆愣愣地望向车厢里,“这就是……神医?”

  这时,车厢内却悠悠传来一阵和煦的笑音,“都说大昭是礼仪之邦,这待客之礼着实让小生开了眼界。”那声音十分温和,带着几分不急不徐的气度,虽然咬字并不十分清晰,仍显得不可轻慢。

  措冬云循着声音望去,此时晨光照入车厢,内中左右两列分坐着方才那般的红衣少年,

  个个生得艳丽无匹,神情胆怯张皇,惹人生怜。当中却是一名青年男子正襟危坐,朝他略略抬起下颌。那人一身暗青衣裳,并无花样纹饰,十分素净利落。长发束在脑后,不带冠,只用服饰一色的发带高高系起,倒有几分武人气。觉察他的注视,那人又微微一笑,眼帘下,又赫然是一对金色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