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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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在晕眩的余波里睁开双眼,其时天色已晚,青鸾宫里早早点燃了灯烛,照眼一片红云。

  稍一动弹,上腹便是刀割似的痛,他跌回床上,咳了两声。婢子寸步不离守在帐外,听见声息,忙打起帘子,与外头的宫娥低声传话:“醒了。”“殿下醒了。”

  耳边嗡嗡乱响,眼前一层层黑影扫过,强烈的恶心感再度冲上喉头。许若缺攥着床褥狠命压抑,口中发出隐忍的闷哼。

  凝碧急急赶来,扶起许若缺的头,指尖沾了两团清凉的膏药,打圈涂抹在他胀闷的太阳穴上,轻声道:“殿下莫急,刚醒来难免有些头晕,缓一缓便好了。”

  那阵凉意透进颅脑,抚平了尖啸的晕眩,许若缺略略清醒几分,模糊的视线狐疑地掠过满室的新红,又落在宫娥身上喜庆的衣袍。这些天他虽无意识,却也模模糊糊知道自己睡了许久,正不知是何年何月了。便喘息着问:“这是什么日子?装扮成这样……”他瞳孔一缩,眼眸涩然地转向凝碧,“你刚才为何唤我……”

  “殿下!”凝碧身后的宫娥跪了一地。凝碧亦抿唇不语,垂眼不敢看他。僵持半晌,才涩然道:“今日是……殿下的好日子,陛下还在筵宴上,不多时便要回青鸾宫了。”

  顺着目光往被中一望,才发现自己身上竟是一袭大红的喜服,许若缺眼睫颤了颤,没说话,两只手撑在床上,翻身便要下地。

  宫室里慌成一片,众人都不敢硬拦他,只七嘴八舌地劝,他身体虚弱、又躺了好些日子,怎么也站不稳,脚一沾地,身子便向旁边趔趄倒去。三四个宫人拥簇在他身侧,搀住他身子,又有人忙乱地送来狐裘,搭在他肩上。

  “殿下,殿下!屋外还冷,回去罢!”

  “殿下要往哪里去,还是要什么东西?婢子替殿下取来!”

  兵荒马乱之中,许若缺脑中一片空白,他也不知他要去往何方。他的人生总是在被支配,不由自主。走一步,再走一步吧。至少脚下的这一步,是因他心意而起落。

  凝碧搀扶着他走出内间,行到厅中,暗地里向门口的宫娥使眼色。宫娥会意,撒脚跑向殿门,托人传讯于虞应容。

  殿内的宫娥还在劝许若缺回去,许若缺太虚弱,走过这十来步路,已然力竭,伏在凝碧肩头气喘不已,抬手指了指厅前的坐榻,示意要坐。凝碧不曾多想,扶他往榻边去。冷不丁,许若缺视线里便撞上一道红影。摇晃的烛光里,榻上靠右端坐着一人,亦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红色喜服,晃眼看去,竟如对镜自照。

  许若缺吃了一惊,胸口绞痛,又躬身咳喘了一阵。

  凝碧转头看向榻上,亦暗道不好,侧身在前方挡住,赔笑道:“殿下,这边坐榻冷硬,不如去内间暖榻上坐坐?”

  “别管我!”许若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掀开凝碧。随即往前踉跄了几步,身子前扑,险些摔倒下去。

  众人惊出一身冷汗,又扶住他。许若缺双眼通红,眼中噙着泪水,双唇却是紧抿,一步步走上前去,双手按在那偶人肩头,掰动它身子,令它仰面对向自己。

  两张如出一辙的脸,近在咫尺,四目相对。一者摇摇欲坠,一者毫无生机,哪怕是在这无边的富贵场中、温柔乡里,亦显得阴森可怖。

  凝碧劝:“殿下,您身子不爽利,不能亲身行吉礼,陛下便塑了此像,代替您去。您若不喜欢,婢子先送到偏殿去,待陛下回转再禀报便是。”说着,又朝两侧的侍从皱眉示意。这一回,宫人们却都犹豫不定。毕竟那是当朝皇后的塑像,即便只是一尊瓷像,也是尊贵非常,不可擅动。

  正僵持间,许若缺胸口一阵起伏,一发狠,却掀过瓷像的肩,往地上重重一摔。众人不意他有此一举,竟也未及阻止。眨眼间,那瓷像轰然坠地,在清澈的碎响中,瞬成齑粉。那稀世匠人最得意的名作,那巧夺天工、美丽非凡的塑像,猝不及防地化作一地面目全非的碎瓷片。这惨烈的景象令所有人心惊不已,目瞪口呆,连惊叫也忘了。

  倒是凝碧最先醒过神来,她强自镇定,把许若缺迎到一旁,“殿下当心,莫被瓷片扎了!”

  许若缺定定瞧着红喜服里惨白的瓷片,兀自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我与这人偶,哈哈,其实也没什么分别……”

  凝碧觉得不祥,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宽慰他。而此时许若缺骤然面孔煞白,胸前上下抽动,忙拿手背堵住双唇,身子却委顿下去。

  “不好。”凝碧知他定又是气血上涌,唤来其他宫人,七手八脚搀住许若缺走,不由分说往内间走。

  许若缺无力反抗,顺从地挪了几步,却听见身后赶来沉闷急促的脚步。他歪着脸回头,正对上匆匆赶回的虞应容。

  他可真好看。

  他见着他的第一眼,冒起的竟是这个念头。

  虞应容本就生得俊美,再由这身深红浓墨的喜服一映,越发地眉目如画、轮廓深邃。他这幅模样,许若缺也曾千百次地幻想过,竟都比不上亲见的这般好看。

  满地的狼藉,虞应容看也不看,径直走向许若缺。

  “阿缺,外面冷,和三哥回去。”虞应容温柔地搭上他的肩头。

  许若缺木然地转动眼珠,缓慢地摇了摇头,却如行尸走肉一般,步子只管往前面迈去。

  “阿缺,你想去哪里?三哥陪你一道去。”虞应容今晚心情极其舒畅。他双手抱上许若缺的腰,半拥着他往里间走。

  “不!放开我!”许若缺厉喝一声,爆发全身力气,朝前猛地一撞。尽管如此,他剧烈的挣扎也如蚊蚋一般无力,虞应容在他腰间束紧手臂,许若缺便如被掐断了力气,伴着闷哼软了身体。

  “你乖乖的,阿缺。”虞应容拨了拨他脸侧汗湿的碎发,含着笑意亲昵地看向他。他心中有无法说出口的甜蜜,积蓄得太深,终于酿成粘稠的糖浆,使猎物深陷其中、无法逃脱。无论是他还是许若缺,都逃不出去了,这沉黑的欲念。他喜悦而癫狂地呢喃道:“今夜是三哥和你的好日子。阿缺,你可知道三哥等了多久?三哥做梦……”

  他眉头微微一簇,迟钝地从许若缺颤动的双眼上挪开,落到自己身前。胸前一点刺痛,慢慢变得明晰,像是从一道裂痕崩开整快冰面。许若缺细白的手指攥着一枚尖利的碎瓷片,半扎进他胸口。他用的力气那么重,连自己的手也被瓷片破碎的边缘划破,鲜血和鲜血交融在一起。

  喜服是深色的,血洇开来并不明显,就连这痛楚也是麻木的,仿佛隔着雾气。

  虞应容小心地剔开许若缺的手指,拔出碎瓷片,眉也不皱。随着他的动作,血汩地涌出来,浇了许若缺一手。许若缺瑟缩了一下,好似那是一泼滚油。这才后知后觉地再次抬头看向虞应容。

  “别闹了。”虞应容面无表情,指腹擦过他手上被瓷片割开的细痕。

  许若缺猛地抽回手,怔怔地向后退了两步。

  “阿缺,和三哥回房去。”虞应容的神色依然平淡,朝他伸出手,“听话。”

  听话。

  许若缺脑中乱糟糟的,他突然忆起来,从前两人情正浓时,虞应容也总拿这句话来哄他。听话。

  他忽然觉得十分恶心,胃中剧烈翻涌。眼前更是一片昏花,仿佛在巨浪顶上,被抛来荡去。

  “阿缺!?”虞应容见他面色有异,探手要抱住他摇晃的身形。

  许若缺反胃得厉害,身子一弯,哗地吐出一摊腥热,“呃哇!呕——”他掐着上腹,后背抵在墙壁上,又咳又吐,这一吐竟不能止。脚下洇痕无声地漫开,尽是鲜血的猩红。

  虞应容的脸上也同时出现了彻骨分明的恐惧,手掌徒劳地捂住他的双唇,然而那些粘稠的液体仍不住从指缝里漫出。“阿缺,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虞应容慌乱地擦拭他的嘴角,接着神色突然一厉,以绝望的恨意道,“许若缺,你不能死。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