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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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修沐七日,空中浮动着爆竹的火药香,皇城之外一片安和。

  然而宫里并不平静,虞应容从全京城、乃至临近的州搜罗来许多能工巧匠,在宫中日以继夜地劳作。红绸锦缎如洛江水一般汇入宫门,由数百个绣工绣上龙纹凤鸟,光华灿烂,尊贵非凡。他还从两国边境秘密请来了蓍罗那国最负盛名的机关巧手,筹备一样举世无双的贺礼。

  这些事情是在暗中进行的,然而除了青鸾宫,不久之后就变得人尽皆知。因为所有人都看到宫中悬挂的节庆的彩灯,被换作染红的琉璃盏;屋檐下五彩丝绦卸了,重新挂上鲜红的锦幔。到了夜里,积雪覆压的奉京当中,整座宫城像是一颗通红的心脏,因风雪而噗通跳动。

  喜事要来了。

  人人都这样说。然而那场至高无上的婚礼并不为众人所期许。谁都猜得到,当今圣上要迎娶的皇后是青鸾宫里病得奄奄一息的人,一个出身卑微、生着黄琉璃眼儿的南陵杂种,他甚至不是一名女子。每一桩都足以令皇座蒙羞。

  百官们暗中商量上表陈情,劝君主回心转意,毕竟虞应容素来勤政克己,若他们以理相争,虞应容未必不会答应。

  然而修沐后的第一日早朝,虞应容便当庭宣读了立后的册文,大婚之期亦定在上元日了。佳节良宵,永成嘉好。满朝文武哗然。又私下探听得不肯为圣上拟册文的礼部官员,都被他当场免职,方知虞应容心念坚定、不可改易。

  众人且惊且叹,竟有大胆的出言道:“天子一意孤行,颠倒阴阳,弃礼法德性于不顾,恐怕不是吉兆。”

  话音未落,同僚便急伸手来捂他的嘴,斥道:“这话也是浑说的?便是圣上当真立了那人为后,他也是圣明天子,不可有丝毫冒犯。”

  前者也只得唉声叹气,“罢罢罢!”

  有心人倒当真聚起了一股势力,要推举一位有名望的重臣替众人张目。宋章既将爱女送进后宫,想必为的不是做个区区的妃嫔,定是将后位视为囊中之物了,众人便商议由宋章做这个领头的。哪知宋章圆滑,见有此苗头,索性称病告假几日,闭门不出了,正正好好躲到上元之后。余者尽成了无头苍蝇,争执了数日,竟也没个头绪。

  转眼上元将近,即位三年的新帝大婚之日已在目前了。

  喜事在即,青鸾宫也整饬一新,换上了绯帐红烛。宫人蹑着脚步来来往往,在屋中各处布置器玩陈设,青鸾宫清寂十数年,锦帐朱茵,弥天盖地,乍然变作馥郁稠秾的温柔乡。

  大婚前夜,虞应容特命御医减了香炉中安神药的用量。许若缺睡得比平日里更浅,总是蹙着眉头,扇动长睫,将醒未醒的模样,犹如坠在摆不脱的淤泥中。虞应容在忽闪的烛光里,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人明暗不定的睡颜。

  正出神时,凝碧在外间犹豫着轻唤了声:“陛下,婢子来送公子的衣袍。”

  虞应容眨了眨眼,道:“进来罢。”

  今日炉中也换了一种香,不似寻常那般生涩幽冷,倒有些鲜明的暖香气。凝碧浸在这种极陌生的气息里,心口乱跳,踮脚走了进去。床帐里,虞应容合衣半倚在床上,怀里偎了个许若缺,两人似蜜糖般粘在一处,密不可分。

  凝碧开口,嗓子干涩得厉害,哑声道:“陛下,可要婢子为公子换衣。”

  “不必。”虞应容应道,他的声音里有罕见的快活,凝碧甚至觉得他嘴角是带着笑的,“朕来就是。”

  凝碧心中厉害,用衣袖掩住微颤的手,将那一大方紫檀木的托盘放在床头的矮几上,盘中盛着一件绯红锦袍,细致的金线沿着衣摆盘踞而上,像一捧雍容的山茶花瓣,洒满金黄花蕊。

  那是普天之下最华美的婚服,尽管成衣仓促,也丝毫未减其光彩。也唯有这一袭红袍,才配得上许若缺的乌发雪肤琉璃眼。虞应容指腹摸索过绸缎光滑的纹理,暗暗想道。

  凝碧见他神色痴迷,意态诡谲,吓得双腿发软,早恨不得抽身离去了,强抑声线道:“那婢子……告退了……”

  虞应容恍若未闻似的,只低声同怀里的许若缺翕翕窣窣地说话。凝碧再也无法忍受,抢步逃出内间,轻手合拢了碧纱橱,将里外一分为二。

  这方宁静的斗室中,虞应容起身挑亮了红烛,笼上绛纱灯罩,搁在床头的近处,让温脉脉的暖光隔着帐帘,照亮许若缺的形容。

  许若缺面色苍白,却犹如被这抹光晕注入了生机,唇瓣双颊染上轻红,使这张清俊面容平添一番艳色。虞应容心尖爬上酥酥麻麻的餍足,他想,他的阿缺必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而这份美丽亦会在今夜之后,全然成为他独享的珍藏。

  真好。

  他摊开婚服。先是一层石青的中单,冰凉的绸纱温柔地覆住怀中这具消瘦的身形。再是光华璀璨的锦袍,金丝绣线描成的鸾凤纹在裾摆展开,恰似瑞鸟振翅,飞过这深红的尘世浊海。

  衣襟在胸前交叠合拢,红莲合拢花瓣。折枝牡丹的锦带束出纤细的腰腹。金绣滚边的袖口下,露出白生生、细长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圆润,闪着母贝般淡粉莹洁的光泽。虞应容如痴若狂,捧抱起那人的腰背,嘴唇挨个吻过他的指节。

  昏睡中,许若缺轻轻动了动眉,仍旧没有醒来。软绵绵的身子悬在虞应容的臂弯里,头颈后仰,脑后卷曲长发如倾天墨河,呈现一种靡艳到衰败的美丽。

  虞应容心头一紧,捉住他滑凉凉的乌发,自责道:“是三哥不好,忘了替阿缺挽发了。”他附在许若缺的耳边,轻声道,“明日便是阿缺和三哥大婚的日子,三哥怎能忘了替你梳发?”

  方盘上亦放着一把梳篦,如意云纹,虞应容擎在手中,顺着那满头如云的青丝,一梳到底,白发齐眉。因他的动作,许若缺微微偏了偏头,烛光流转,照得他面容生动如常。

  一种浓重的悲哀忽然攫住了虞应容。自见了许若缺起,他曾设想过许多回他和阿缺新婚该是何种景象,却独独未设想过今日之景。错了,不该是这样的,全错了……可他们误入迷途,早已无路可退了。

  许若缺在病中,戴不正冠,虞应容只取了一根红绳,松松系在他脑后。那人的头顶便抵在颌角处,像小动物那样轻轻拱着脑袋。沉默的,乖顺的。

  只差一点。

  虞应容攫起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低头将唇齿狠狠碾上他双唇,衔住那柔软的舌尖,像猛兽般暴戾地吮吸,直到噬咬至充血,直到那两片薄唇泛出晶润的红。许若缺在昏睡中亦因痛楚和窒息而呜咽,眉头拧紧。虞应容这才放松,心满意足地端详他双颊唇瓣上,红妆般的血色。

  此刻他心中忽然泛起情窦初开般的悸动,心脏怦怦直跳,一阵一阵,在他头顶冲撞出恍惚的晕眩。这是他此生极少有的,关于幸福的体验。

  新婚前夜,他拥住他沉眠的恋人,孤独而餍足地等待破晓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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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时,迎接新后的鸾驾从南华门出发,一路吹笙鼓瑟,披红挂彩,穿过浓重而潮湿的秋雾,驶向紫宸殿的正门。

  帝王玄衣红裳,玉带金冠,清贵得不可逼视。负手伫立于汉白玉阶的顶部,巍峨石基

  之上。他面带微笑,温柔地注视着送亲的队列。

  御道两侧,百官执笏立侍。车轮压在白玉石板上,在群臣的死寂中辘辘驶过。凤辇周围垂落鲜红的锦幔,香风飘浮,暖气扑面。那是一种众人从未闻过的香气,甜滋滋,馨馥馥,粉融融,像是茉莉花开到最浓最酽的时候,采得花香酿成了蜜。是丝绸锦缎、浓情蜜意之香,是极为不详的幽媚之气。

  香气扫过鼻端,百官无不是心神震荡、腿酥骨软,把头埋得更低,却又忍不住要用眼角去探究那飘荡的锦幔里,究竟该是一位何等蛊惑众生的人物。然而他们只看到艳丽的裙裾像招摇的花枝,在新后座下拂动。

  凤辇渐渐驶近,虞应容眼中的笑意亦渐渐明晰。凤辇停靠在阶陛下,待峨冠博带的礼官念诵完毕那一封浓词艳藻的册文,又是潮浪般天翻地覆的鼓吹之声。百官下跪,在丝竹声里齐声赞颂新后盛大的仪仗,以表终身恭顺诚服之心。

  喧嚣声中,虞应容勾起唇角,目光只注视着帘幕后,竟缓慢地步下高台,朝凤辇走去。这绝对是帝王史无前例之举。

  众人还未及惊愕,却已被眼前所见震得更不知所措。

  礼官恭谨地打起锦帷,露出新后半身雍容的喜服。那人双手搁在膝上,不曾挪动分毫,似一尊木雕泥塑。锦帐高挑,辇中人陷在暗影中的面目终于浮现。长发鸦黑,睫下衔着两点琉璃的黄,无生机的冰冷,那雪白的面庞亦泛着瓷器般的冷光。

  “阿缺。”虞应容终于微笑,隔着宽阔的甬道,群臣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见他微微弯下腰,半探身进了辇轿中,怀中一捧红,是他将自己的新后打横抱起,珍而重之地拥在肩臂之间,转身,再一步步登上帝后最显赫的高阶。

  “啊……”人群中响起细微的骚乱。

  帝王怀中人垂下一只手,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悠,那只手修长细白、巧夺天工,却依然只是只瓷做的、人偶的手。现身在大婚仪典上的新后,竟是一尊瓷偶!

  这消息像一阵风荡过人群,使得这场肃穆盛大的婚礼显得诡谲、不详而恐怖。

  虞应容却仿佛恍若未闻,回身淡笑着扫过庭中,将怀中双眼微睁的瓷偶往外让了让,好让群臣都看得到。见过许若缺的人都暗暗心惊,那尊塑像的形貌分明与许若缺别无二致,只是一动不动、毫无血色。

  尽管已简去许多繁冗仪式,许若缺的身体依旧难以承担这漫长的典礼。虞应容早已想到了,特请来传闻中蓍罗那最精妙的工匠,用上两颗价值连城的黄宝石,为他打造成这尊瓷偶。

  礼官依仪典奉上两盏合卺酒,他手打着颤儿,酒液也微微震荡。虞应容仿佛并不在乎,取来一只酒杯,却塞进人偶的手中。那只手内隐机括,十指竟能屈合,将酒盏把得十分稳当。众人骇然的目光下,虞应容托着瓷偶手腕,将它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饮罢,虞应容目光里仿佛带了三分醉意,含笑着转向沉默的人偶,道:“皇后,这一杯,朕亦替你饮了。”

  礼成——

  霎时礼乐齐奏,飘渺的仙曲升上长空,掠过宫城,播向高墙之外因他们所不可见的盛大婚礼、而拜贺祝祷的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