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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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张开手,那是一块羊脂玉镌刻而成的玺印,卧在自雕花窗格照落的深冬暖阳里,莹润生光。

  “好不好?”像是询问,更像是祈求,虞应容双手捧住他的脸,却得不到一个回应的目光。许若缺只是久久地看着那块凤印,沉默不语。

  “阿缺,你为何一言不发?”虞应容心跳得极快,他从未像眼下这般忐忑过,许若缺的每一次眨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他心间留下一道轻挠,教他几欲疯狂。

  终于,像是落下的审判,许若缺缓缓抬眼,与他四目相对。许若缺笑了,他反问道:“三哥想要我……说什么?”

  那些轻挠尽数化为尖锐的冰,在虞应容的胸腔蔓延出一片钝痛。

  “要我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么?”许若缺从容地吐出那些尖利的话语,同昔日少年天真面容别无二致的脸,蒙上了报复后的极端快意。他将凤印放回虞应容手中,“收好,可不能摔了,咳,它还未……遇见它的主人。”

  忽然,虞应容瞥见他掌心中有一片赫然的红,心中一紧,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许若缺没有防备,凤印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顿响。“你又吐血了?!这是什么?”凤印落地,虞应容看也不看,不容反抗地掰开他手掌,掌纹中嵌着干涸的血迹。

  许若缺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掌心,恍惚道:“是啊,我吐血了,我就要死了。三哥,你救不了我。”

  他平静如水的目光中隐有不祥,虞应容耳中轰鸣,心头一阵乱跳,他知道一定有什么可怕的事,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

  许若缺越发虚弱的身子;进了药食总是疼痛难忍的胃腹,和药食一起吐出的鲜血;夜里他因疼痛而微颤的身体,和紧紧按住腹部的手……他像是终于想到什么,将许若缺按在榻上,一手攥住许若缺两只挣动的手腕,一手扯开他身上华贵的狐裘、雪白的中衣。许若缺含着些薄泪,麻木地仰躺着,他雪白的胸腹尽数裸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上腹皮肤上,清晰地印出一道方形的血痕,因时间不长,还未来得及化为模糊的瘀青。

  虞应容抚过他肌肤的手已带了清晰可见的颤抖,他全身皆因无法抑制的愤怒而剧震。

  “你在做什么?”

  许若缺只是茫然地凝视前方,没有回答。

  “回答我,你在做什么!”虞应容掐住他双肩,爆发出一声痛苦欲绝的嘶吼。

  许若缺吃痛,长眉紧拧,在虞应容手下瑟缩了一下。虞应容顿时恢复了清醒,他恨许若缺恨得要命,那道怒气几乎将他的理智都燃烧殆尽了,然而看到许若缺脸上浮现出痛色时,只剩下满怀酸涩的怜惜。

  “抱歉,阿缺。”他深吸了几口气,仓皇地将许若缺内衣外袍拢好,揽着那人肩头将他抱入怀中,“三哥吓到你了。”

  许若缺的头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半阖着眼帘,眼神中既没有惊惧,也没有伤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深渊,他像是清醒地陷在无数个绵长的梦境里。“我在做什么?”他喃喃低语道,“三哥,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很累。”

  每一次清醒、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进食都让他万分疲惫;他不想睁眼,不想说话,也不想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总是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故乡黑暗的洞穴里生长着一种盲蛇,从生到死,从未见光。他想变成那样一条小蛇,藏在洞穴的最深处,什么声音也不要听,什么人也不要见,不要睁眼,也不要睡眠。

  他睡着总是做梦,一刻不停,梦境比清醒时还要吵闹。他不断见到他与虞应容未能降世的孩子,面目模糊的亡父亡母,顾梦棠飞落出去的头颅,他还见到自刎的大哥,尽管他并没有亲见他死去时的模样……

  那些被他刻意埋在心底、不愿提及的回忆,正在膨胀、腐烂、变本加厉地一次次闯进他脑海。所以他喜欢疼痛,当肉体的疼痛发出尖锐的啸音,他脑中的声音便会安静下来,像暴风雪后宁静的雪原。他想对虞应容解释,他没有刻意寻死,他只是不知道除了弄痛自己,怎么才能让那些声音停下来。他还想让虞应容摸摸他好似被尖刀反复绞戳、剧烈作痛的腹部,他好怀念他手心里的温度,好像在黑暗的荒野里靠近了火源,再也不需要害怕了。可又何必?那道温暖终究会消失的……

  就快结束了。他的意识越来越稀薄,直至坠入黑暗。

  看着他逐渐灰败下去的面色,虞应容越发心惊,只好不断地在他背后安抚,柔声道:“好,阿缺先睡一会儿,醒来便不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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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祝林两位太医前来请平安脉。”青鸾宫所有人都听见了两人的争执声,却无一人敢问,只待声息静了,凝碧才敢通报。

  虞应容见许若缺已昏睡过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才招手让太医进来。

  “陛下,臣斗胆请问公子可是哪里不适?”虞应容神色有如寒冰,太医怕许若缺情况有变,压低了声音问道。

  虞应容闭上眼睛,吸了口气,沉默片刻,复才睁眼道:“朕今日发现他在……自残。”

  他大略陈述了今日所见,闻言,两名太医皆是悚然一惊,低头彼此交换复杂的眼神。许若缺忧思萦于五内,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其中缘由也能猜得到一星半点,故而不敢对虞应容当面提起,何况虞应容看顾他可谓是滴水不漏,太医便道他总不至于有失。谁成想他竟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自残自伤。

  “臣等为公子悉心调理胃腑,总不见起色,今日才知是因外力所伤。陛下请恕臣等失察!”

  “罢了,眼下仔细诊疾要紧。”虞应容心中自嘲,他不也迟迟没有发现许若缺竟自厌至此?不敢去想若不是今日偶然撞破此事,阿缺还要把自己的身子折腾到何种程度。

  太医也不敢提看伤处之事,只让虞应容略将披风敞开,披风下,许若缺松松拢着一件白色中衣,背脊微蜷,靠坐在虞应容怀中。太医隔着中衣,伸了三指在他上腹处一探,似有微凸,便轻手触压,想摸清痛处,哪知稍使了力,许若缺的唇角便溢出一线血色。

  虞应容面色陡然一寒,太医脸色亦是一变,忙收了手,躬身解释道:“陛下,公子这是伤得狠了,眼下胃脏撕裂,腹中……都是积血。”

  虞应容疼得胸腔都在颤抖,哑声道:“如何治?”

  “虽面上不显,公子腹中已流了许多血,眼下第一等要紧之事是赶紧止血,如若不然,公子性命危矣!臣等先开一服止血的方子,料想公子此时用不下汤药,且制成药粉令其吞服。”

  “还不快去!”虞应容手脚已是冰凉,看向安然躺在怀中的阿缺,格外温柔乖顺,若不是面如死灰,便像只是睡着了一般。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他今日捧着凤印,要连同自己的心一起交给他,要与他立下结发之约。谁知此人竟先自己一步,自伤至此,性命垂危。

  两名太医赶紧草拟完方子,林太医提着药箱便往尚药局去。祝太医留在此处,看着虞应容怀中之人,斟酌道:“陛下,公子腹中全是鲜血,已有饱胀之态,待会儿药来了,怕是服不下。臣斗胆请求,劳动陛下御手,替公子排出腹中积血。”

  “怎么排?”虞应容已有预感。

  祝太医擦了擦额间薄汗,道:“回陛下,公子眼下已然昏迷,须得有人替他压腹,助他将积血呕出。且绝不可用力再伤了胃脘,以致伤情加重。”论理此事该是他来代劳,可方才他不过轻轻按了许若缺胃腹、致其吐血,虞应容看他的眼神便似要将他活剐。如今即便是治病,他也不敢亲自动这个手,还是要虞应容来。

  虞应容听罢,只觉心痛如绞。他如何不知此中道理,只是怎么忍心?他缓缓将怀中之人调整至面朝下的姿势,一手横过他胸前,将人抱住,一手已覆上那人的胃部。因俯躺的姿势,灌满了血的胃袋更是下坠。透过薄薄的肚皮,虞应容清晰地触摸到他痉挛不已的胃部,眼下那处竟然饱胀浑圆,他方醒来,一口米水未进,这腹中不是血又是什么?虞应容双目通红,终是用手掌托住那方鼓隆,咬牙往许若缺柔软的腹中一按。

  “呃……哇……”许若缺口中顿时哗哗地呕出一大泼殷红,浇在身下的铜盂里,随即仍有一注流水似的鲜血从他微张的唇间不停地淌落。虞应容透过他单薄的胸膛感受到他凌乱而急促的心跳,掌中的胃囊翻腾更甚。

  “陛下,还未吐尽。”祝太医瞧了一眼盆中血量,不忍道。

  虞应容闭了闭眼,掌中再度使力,狠心往上一顶。“呕!”这回许若缺整个身子都因疼痛和恶心感剧烈地痉挛起来,只见他竭力地张大嘴巴,连颈间青筋都历历可见,干呕了几下,突然喷呕出大股大股的鲜血,榻前顿时染了一地血色,铜盆中也迅速积了一层寸许厚的血液。虞应容此刻亦是面无人色,阿缺这几年一直缠绵病榻、气血衰微,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失血,也不知几时才能养回来。

  如此呕了一阵,许若缺口中终于不再有血流下,祝太医告了罪,又上前摸了摸那人胃腹,已然扁塌下去。恰好此时林太医也拿着磨好的止血药粉前来,身后还熙熙攘攘跟着一大拨太医,候在花厅内。除夕本是休沐日,他们得了信,道是青鸾殿那位情形危殆,也只得离家赶赴宫中。

  虞应容取了巾帕将许若缺脸上鲜血擦净,此时不敢将其搬动,只好将他身子转过方向,让他枕着自己手臂半躺在榻上。他的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已经很微弱了,可胸口却在剧烈起伏,像是想从空气中竭力攫取一丝生机。

  “林太医,快些用药!”祝太医有些急了,想掰开病人的嘴灌药进去。只是在虞应容灼灼目光之下,手按住那人冰凉的下巴,却怎么也不敢使力。

  “让我来,不可耽误。”虞应容熟练地捏开他的嘴巴,林太医立即取了药瓶,将灰褐色药粉倒入他口中,又取了一杯温水助他服下。

  “咳咳……”许若缺被呛得小声咳嗽起来,药粉入腹,黏在伤痕累累的胃壁上,瞬间泛起针扎似的刺痛,剧痛又带出呕逆感,众人只见他身上齐刷刷出了一茬冷汗,喉中已有干呕声。“这药可吐不得呀!”祝太医道。虞应容当即替他自喉头往胃腑下顺气,反复多次,呕感总算渐渐平息。昏迷中,许若缺亦无意识地将手压到作痛的腹上。怕他没轻没重再伤到自己,虞应容赶紧拨开他的手,换了自己掌心虚虚贴上他冰块般冷硬的腹部,极尽轻柔地揉抚,像稍一用力掌下便会破碎一般。

  众太医见他手法娴熟、心细如发,便是他们这些行医半生的人也不及,不禁都有些唏嘘。许若缺情势稍缓,身上又加了条薄被,在场太医鱼贯而入,一一为其诊脉。左右许若缺五脏六腑无一个是好的,署中太医各擅其长,总有用武之地。

  虞应容父辈皇室众人皆已在动乱中故去,这一代皇室成员格外年轻,又无皇嗣,原本没有多少劳动得到尚药局的时机,因此一年前尚药局上上下下才不过十余人。而今仅太医便有二十六位,虞应容还在各地张榜,广延名医。他们皆全心扑在许若缺身上,简直将他当作食百草的神农,每日早晚两次平安脉,时常改易药方,又辅以针灸、药炙、药浴等等手段,但终究无甚起色。

  原是他身子破败得太厉害,伤病交缠,已不是药石所能左右。若是能关深宫里,一步也不许出,去念离思,不使其动喜动怒、乍惊乍忧,一日三顿汤药妥贴养着,倒能保得十年八年的;却也不能够。眼下,那口气无非是吊得一日算一日,已是毫无转机了。

  众太医斟酌许若缺身上各桩病症,又开了个新的方子,照例与虞应容禀报:“公子此番胃腑伤得太重,须禁食禁水几日,待内腑裂伤收敛后再渐次恢复饮食。此后也用不得猛药,只能取益气养胃之方,徐徐图之。此外……”

  “讲。”

  “臣斗胆,今日之势已是凶险至极,公子胃腑切不能再有伤。否则药石罔救……”

  这正是症结所在,胃腑是他自伤。虞应容有些绝望地想道,难道要将阿缺双手捆住不成,岂不是令他更深恨自己。沉默半晌,终是下定决心,命道:“再开一服安神的方子,令其终日昏睡,且不可有害心智。待他身子好转,再作后议。”

  太医得令,却也不敢贸然用内服的药,只配了一道安神香献上。此香熏在炉中,与许若缺所服药剂相和,有安眠之效,且于常人无尤。虞应容道此事做得妥当,特赐当值太医金玉之物,聊作赏赐。